谁之臣

    夜风卷着冷气,扑在明州城高大的青石城墙上,呜呜作响,仿佛呜咽,城头火把的光晕在浓重的夜色中撕开一小片昏黄,映照着城下肃立的人影。

    宁令仪勒马停在城外百丈远的暗影里,连日奔波的疲惫刻在她眼底,她望着灯火稀疏的城门方向,目光最终落在城门前人影中央,是身影清癯的明州知州沈清砚。

    苏轻帆望了望,警惕地按着腰间的短刀,低声道:“殿下,沈大人亲自来了,城头守备似乎也加强了。”

    宁令仪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

    一年前离开明州时,沈清砚送行于码头,那时她还是金尊玉贵的明珠公主,如今归来,却是亡命天涯,物是人非。

    明州,是最后的指望,也是最大的赌注。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双腿一夹马腹,策马缓缓向前,马蹄踏在官道的尘土上,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在沈清砚身前十余步处停下,马儿不安地打了个响鼻。

    火光跳跃,映着宁令仪清瘦的脸庞,也映着沈清砚沉静的眼眸,隔着这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人目光相接。

    宁令仪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沈卿今日,是我宁令仪之臣,还是新帝光启之臣?”

    话语落下,空气仿佛凝滞。

    夜风卷起沈清砚官袍的衣角,他身形未动,只是深深地看着马上的宁令仪,一年未见,眼前的女子早已褪去了明珠般耀眼却易碎的光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命运反复淬炼后的锋芒,像一把终于出鞘的剑,寒光内敛,却锐不可当。

    沈清砚整了整衣冠,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朝着宁令仪的方向,撩起官袍前襟,毫不犹豫地屈膝跪了下去。

    额头触在冰冷的土地上,发出轻微的一声闷响。

    “臣沈清砚,”他的声音沉稳清晰,穿透了风声,“自与殿下月下盟誓,共治明州抚育万民之日起,便是殿下之臣。”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坚定:“此心此志,至今不曾变。”

    这一句“不曾变”,让宁令仪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分,喉间似有千钧重物悄然移开。

    她翻身下马,快步上前,伸手扶起沈清砚:“沈卿请起,昔有疾风知劲草,今见卿心照乾坤。”

    “殿下谬赞,臣之本分。”

    “开城门,迎殿下入城!”沈清砚起身,朗声下令。

    沉重的城门在绞盘声中缓缓开启,宁令仪一行人,终于踏入了明州的夜色之中,城门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追兵可能窥伺的黑暗。

    她再一次进入明洲城,这里已经成为了她唯一的立足之地,若非一年前她执意来此,那她此刻的境地,难以想象。

    第二日。

    知州府后衙,简单的早膳已摆上桌案。

    稀粥冒着热气,几样清淡小菜,宁令仪执箸,却有些食不知味,连日奔波与昭阳的噩耗,让她眉宇间难掩倦怠。

    脚步声轻响,沈清砚走了进来,手中并无寻常拜见的奏报,只捧着一卷明黄的绢帛。

    宁令仪目光落在那刺目的明黄上,执箸的手顿住了,略略看过,随即一笑:“礼部侍郎,翰林学士,好大的恩典。”

    “沈卿怎不卖了我,去换那新帝许你的泼天富贵?”

    沈清砚将圣旨轻轻放在一旁案几上,脸上并无被冒犯的愠色,反而带着无奈:“殿下说笑了。”

    他顿了顿,神情转为凝重,“新帝旨意已下,追兵虽暂时甩脱,但后患无穷。殿下行踪既已暴露于明州,光启帝必不会善罢甘休。需尽快想一个应对之策,堵住悠悠众口,也断了他明着发难的口实。”

    宁令仪放下竹箸,看向他:“看沈卿神色,想必是已有良策?”

    沈清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写好的奏折,双手奉上:“臣斗胆,已替殿下拟好了一份陈情奏疏。殿下请看,是否可行?”

    宁令仪接过奏疏,展开。

    沈清砚清峻的字迹映入眼帘,她一行行看下去,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

    “不错,就按照这个,给我的好皇兄呈上去吧。”

    *

    京城,紫宸殿。

    明州的晨光尚未褪尽,紫宸殿的晨钟早已敲响。

    光启帝宁宴礼端坐御座,眉头紧锁,案头堆积的奏折仿佛也带着沉甸甸的烦躁,王首辅与几位重臣垂手肃立阶下。

    一名内侍快步趋入,躬身呈上一份奏折:“陛下,明州八百里加急,明珠公主殿下的奏疏到了。”

    光启帝眼神一厉:“念!”

    太监展开奏疏,尖细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臣妹明珠谨奏:父皇圣躬违和,臣妹身为子女忧思难安。闻东南有灵山古刹,素以祈福灵验著称。臣妹与昭阳二人忧父心切,遂不避艰险离京南下,欲亲至灵山,祈佑父皇早日康泰,此乃人子至情,拳拳之心可鉴……”

    太监的声音平平板板,继续念着:“然路途遥远,行至中途,不幸与昭阳皇姐失散,臣妹日夜悬心。幸天可怜见,辗转抵达明州境内,竟于彼处寻得一处极灵验之古寺,臣妹痛定思痛,决意暂留此寺,为父皇燃长明之灯,虔心祈福,以全子女之心。”

    念到这里,太监顿了顿,声音拔高了一分:“伏惟皇兄初登大宝日理万机,臣妹虽在方外,亦心系社稷。愿以此微躯,于青灯古佛之前,一并叩祝皇兄圣心顺遂。”

    “待父皇圣体稍安,或寻得昭阳皇姐下落,臣妹自当回京复命,以全礼数,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奏疏念完,殿内一片寂静。

    光启帝的脸色在龙袍映衬下,青白变幻。

    好一个人子至情,好一个祈福禳灾,把私自出逃拒不受捕,硬生生拗成了孝感动天!还把昭阳的失踪扣在了寻访灵山的意外上,堵得他连发作的理由都找不到!

    他强压下翻涌的怒火和杀意。

    这奏疏一旦明发天下,他若再强行派兵捉拿,便是不顾手足之情,不体谅孝女之心,天下会如何议论他这新君?更遑论天下本就对他登基颇有非议。

    半晌,他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皇妹真是孝心可嘉,忧国忧民啊。”

    他深吸一口气:“传旨:明珠公主纯孝仁德,为太上皇及国运祈福,其心可悯。赐金百两,着明州官府妥为照应,务令公主安心静修,祈福后即刻护送回京,与北朔可汗完婚,不得延误!”

    “另,责令全国州府上下,务必协助寻访昭阳公主。”

    他暂时动不了她,但完婚北朔,便是他给她定好的最终归宿,真以为拿你没办法了吗?明珠。

    王首辅这时才上前一步,苍老的声音带着忧色:“陛下,还有一事。”

    “您勤王所带麾下兵士在京中屡有滋扰,强买强卖,殴伤百姓,甚至夜入民宅,强掳妇女,民怨沸腾恐生大变。”

    光启帝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刚压下去的怒火又腾地燃起,西羌!又是西羌!这群喂不饱的豺狼!

    可是不能让天下人知道,他和西羌联手了,不然他这个帝位怎么做的下去?

    “朕知道了,朕会责令处罚,并退回原籍。”光启帝脸色不变,安抚众人,挥手让众人退下。

    待到殿内安静。

    “传西羌将军!”他几乎是咬着牙下令。

    不多时,西羌将军那魁梧的身影踏入殿中,带着一身生冷的煞气,敷衍地行了个礼:“陛下召我何事?昭阳公主何时启程?我们羌王的帐幕可等急了。”

    光启帝强忍着厌恶:“昭阳公主不幸于南下途中遭遇意外,落水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失踪?”西羌将军浓眉一竖,眼中凶光毕露,“陛下莫不是在耍弄我们羌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句失踪就想打发了?”

    “将军息怒。”

    “昭阳公主确实遭遇不测,朕亦痛心。为表歉意,朕愿从宗室贵女中,遴选十位品貌俱佳者,赐予羌王及诸位将军为……”

    “宗室女?”西羌将军猛地打断他,发出一声刺耳的嗤笑。

    “陛下,我们羌王要的是嫡长公主,是您父皇皇后的亲女儿!不是那些不知隔了多少血脉空有个名头的宗室女!”

    他向前踏了一步,皮靴碾过光洁的金砖,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昭阳公主没了?行啊。那陛下您不是还有皇后吗?您日后总会生下嫡长公主吧?”

    “若今日带不回昭阳,那便请陛下记下这笔账,待您的嫡长公主长到及笄之年,亲自送到西羌王庭,给羌王做侍妾,以偿今日之失!”

    此话一出,光启帝只想拿砚台砸烂他的脑袋!

    放肆!

    可那西羌将军似乎就要激怒他,又道:“难道陛下想全天下人知道你叛国卖女吗?”

    光启帝死死盯着西羌将军那张脸,胸膛剧烈起伏,最终,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朕记下了。”

    西羌将军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算是认可了这个抵押。

    当日下午,数名内侍手持加盖玉玺的谕令,疾驰出宫,奔向京城各处宗室府邸,沉重的府门被敲开,伴随着尖利的宣旨声,一道道晴天霹雳砸落在那些深闺绣户之中。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兹有宗室女宁氏,温良敦厚,品貌端庄,特赐婚西羌将军,即日准备,不日启程,不得有误,钦此!”

    平静的京城,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惊惶的哭喊、愤怒的斥骂、绝望的哀求……

    在那些高门大院的深处爆发,又被厚重的朱门死死捂住,一顶顶悄然备下的素轿,载着命运已定的少女,在黄昏暮色中驶向令人恐惧的远方。

    一时之间,京城宗室,人人自危,风雨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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