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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人

    魏州城的春日,阳光总算有了几分暖意,却照不透深巷陋室里积年的阴冷。

    临时设起的粥棚前,排着长长的队伍,男女老少,个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又急切地望向那口冒着稀薄热气的大锅。

    宁令瑶系着一条略显宽大的素色围裙,站在棚下,学着旁边妇人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用木勺将还算稠厚的粥食,舀入伸过来的一个个破碗中。

    她的动作起初有些笨拙,粥水偶尔会洒出些许,引来身后管事嬷嬷不赞同的轻咳,怕她浪费金贵的粮食。

    但她很快认真起来,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让每一勺都尽可能满当,不洒落一点点。

    她看到那些接过粥碗的干枯手指,看到碗底那点粮食被如获至宝般捧走,不知为何,她有些无措。

    就在这时,一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小女孩挤到了棚前。

    女孩身上的衣服破烂得几乎看不出原色,东一块西一块地打着深色的补丁,袖口和裤腿都短了一截,露出瘦骨嶙峋的手腕和脚踝。

    她赤着一双黑乎乎的小脚,怯生生地捧着一个边缘豁口的粗陶碗,仰头望着宁令瑶,眼睛里带着小兽般的惊恐与渴望。

    宁令瑶下意识地看了看左右,飞快地舀起一勺粥,手腕暗暗用力,将勺底压得实实的,比旁人的份量多了近一倍,稳稳地倒入那女孩的破碗中。

    女孩的眼睛瞬间亮了,看了看碗里,又飞快地抬眼看了宁令瑶一眼,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紧紧抱着那碗,转身飞快地钻出了人群,消失在小巷尽头。

    宁令瑶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却又像被什么牵住了,隐隐挂念。

    忙碌至日头西斜,粥棚收摊。

    宁令瑶揉着有些发酸的手腕,在侍女的陪伴下登上马车回府,马车驶过残破的街道,窗外是艰难求生的街景。

    忽然,她急声唤道:“停车!”

    车夫勒住马匹,宁令瑶探出身,望向街角。

    只见那个午后在粥棚见过的女孩,正弯着腰,在瓦砾堆旁仔细翻拣着。

    她捡起一根干枯的树枝,小心地捆在一起,拾起半块破砖,放在脚边,甚至将一些垃圾也仔细收拢。

    宁令瑶拿起车内小几上备着的一碟精致糕点,那是姐姐怕她饿特意让人准备的。

    她下了马车,走到那女孩面前。

    女孩受惊般抬起头,看清是宁令瑶,眼中的惊恐稍退,但还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这个,给你吃。”宁令瑶将糕点递过去。

    女孩看着那碟白糯精致的糕点,眼睛瞪得大大的,她犹豫了很久,才伸出黑乎乎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块,却没有立刻吃,而是飞快地揣进了怀里,然后又一块,再一块……

    她边拿边看着宁令瑶,生怕她不同意。

    直到把所有糕点都藏进破旧衣服的怀里。

    “谢谢小姐。”女孩的声音细若蚊蚋,转身想走。

    “等等!”宁令瑶叫住她,看着她那双踩在冰冷碎石子上的赤脚,“你要回家吗?我的马车送你一程。”

    女孩惊慌地摇头,连连摆手。

    最终,在宁令瑶的坚持下,女孩才忐忑不安地跟着上了马车,她缩在角落,尽量不碰到车内的东西,怀里紧紧捂着那些糕点。

    马车按照女孩含糊的指引,在颠簸曲折的陋巷中行了许久,终于在一处低矮歪斜的窝棚前停下。

    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用碎砖烂木勉强搭盖的容身之所。

    宁令瑶跟着女孩下了车。

    窝棚里光线昏暗,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扑面而来。

    两个更小的孩子闻声从里面爬出来,同样衣衫褴褛,瘦得大眼睛突兀地嵌在小小的脸上,好奇又害怕地看着衣着光鲜的宁令瑶。

    一个面色焦黄神色疲惫的妇人佝偻着腰从棚里出来,看到女孩和身后的马车贵人,顿时手足无措,慌忙用袖子擦了擦手:“丫丫回来了?这位小姐……”

    丫丫,那个女孩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那些已经有些压扁的糕点,递给母亲和弟妹,孩子们的眼睛瞬间亮了。

    妇人却先看向宁令瑶,局促地搓着手,似乎想找点什么招待贵客。

    她转身钻进棚里,摸索了半天,拿出一个相对最完整干净的陶碗,走到角落里一个用几块石头垒砌的简易灶膛前。

    灶膛里火苗微弱,上面架着一个黑乎乎的陶罐,里面煮着几乎看不到油星的青菜汤,汤水寡淡,连盐味似乎都吝啬。

    妇人小心翼翼地从陶罐里舀了半碗青菜汤,双手捧着,带着几分惶恐地递给宁令瑶:“小姐,家里没什么能招待的,您喝口热水暖暖……”

    宁令瑶看着那碗飘着几片烂菜叶的汤,又看着妇人那布满裂口的手,以及身后那三个孩子眼巴巴望着糕点却不敢动的眼神,没说话。

    “之前日子虽难,倒也还能咬牙过下去,”妇人见宁令瑶不接,讪讪地放下碗,声音里是认命般的麻木。

    “可这城一破,什么都完了,贼兵抢了一道,侥幸活下来,家里能换吃的的一点东西都拿去换粮了,早就淘腾得一干二净。如今这魏州城里,像我们这样,十户人家里有九户,怕是连一两散碎银子都凑不出了,能喝上这么一口热汤,已是老天爷开眼……”

    丫丫将捡回来的枯枝折断,小心地添进那奄奄一息的火堆里,仿佛那一点点额外的热量,就是她对这个家所能做的最大贡献。

    宁令瑶再也待不下去。

    她将身上带值钱东西塞给妇人,在对方连声的感激和推拒中,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回府的马车里,她一言不发,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

    马车驶入都督府,宁令瑶跳下马车,径直去找姐姐。

    书房里灯火通明,宁令仪正与农子石、苏轻帆等人商议着什么,案头上公文堆积如山。

    宁令瑶安静地站在门边,没有立刻打扰。

    她看着姐姐忙碌的身影,看着那些关乎成千上万人性命的纸张,第一次如此朦胧感受到,姐姐肩上扛着的是怎样一副重担。

    直到宁令仪暂时搁笔,揉着眉心稍作休息的间隙,宁令瑶才轻轻走了进去。

    “姐姐。”她低低唤道。

    宁令仪抬起头,看到妹妹,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瑶瑶回来了?今日去粥棚帮忙,累不累?”

    宁令瑶摇摇头。

    她走到姐姐身边,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姐姐,我以后出门,不用再坐马车了,就让一个侍卫跟着我便好。”

    “那马车,或许还有更紧要的用处,姐姐把它派去该用的地方吧。”

    宁令仪微微一怔,诧异地看着妹妹。

    宁令瑶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她努力想组织语言,想说清楚今日的见闻,想说明白自己的感受,想说她好像有点明白姐姐为什么总要那么忙碌,为什么眉头总是紧锁,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累却又不能停下。

    可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作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

    她不知道为什么哭,只是心里堵得难受,为那个叫丫丫的女孩,为那碗没有油盐的菜汤,为这满城艰难求活的人,也为眼前疲惫不堪的姐姐。

    “姐姐,我……”她泣不成声。

    宁令仪瞬间明白了。

    她放下笔,起身,将妹妹轻轻揽入怀中,她没有问发生了什么,只是温柔地拍着妹妹的背,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襟。

    感受着怀中妹妹细微的颤抖,宁令仪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随即又被一种深沉的欣慰所覆盖。

    她的瑶瑶,终究是看见了,感受到了。

    这乱世的尘埃,落在一个孩子眼里,竟是如此沉重。

    “好,姐姐知道了。”她低声说,“马车的事,姐姐会安排。”

    “瑶瑶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茫茫海面上,夜色如墨,咸涩的海风鼓动着船帆。

    一支由十几艘大船组成的船队,正破开深色的海浪,向着北方艰难航行。

    这是井家与苏轻帆麾下联合组成的运输船队,船上满载着粮食、药材、布匹等紧要物资,是用以维系那条脆弱联盟生命线的补给。

    最大的那艘货船上,站着井家的人和一位苏轻帆极为倚重的一个管事,两人望着前方漆黑的海面,面色凝重,并无睡意。

    “这趟差事,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井家掌柜叹了口气,压低声音。

    “虽说打点了沿途关卡,但这海上,谁知会遇上什么?朝廷的水师……唉。”

    苏管事眉头紧锁:“东家下了死命令,这批物资关系到前线大局,关系到殿下的大计,无论如何必须送到,就算遇上索贿的,只要不过分,破财消灾便是。”

    正说着,桅杆上的瞭望手突然发出一声急促的呼喊:“前方有船!是官船!好几艘!打着水师的旗号!”

    船队顿时一阵骚动。

    很快,五艘悬挂着南朝水师旗帜的战船呈扇形逼近,拦住了去路。火把在敌船上亮起,映照出甲板上官兵的身影和冰冷的炮口。

    一艘小艇从官船上放下,一名武官模样的男子登上货船,目光倨傲地扫过船队。

    “奉上谕,稽查走私!尔等运载何物?通往何处?”武官厉声喝道,眼神却贪婪地扫过货船吃水极深的船舷。

    井掌柜连忙上前,脸上堆起惯有的生意人笑容,熟练地塞过一包沉甸甸的银子:“军爷辛苦,军爷辛苦!我等乃是正经商船,运些寻常货物往北边贩卖,补贴家用,绝无违禁之物,还望军行个方便……”

    那武官掂了掂钱袋,嘴角撇了撇,似乎嫌少,刚想再敲诈一番,却见对面旗舰上突然打出一道灯号。

    武官脸色微变,立刻将钱袋揣入怀中,却并未下令放行,反而快步退回了小艇,迅速返回了官船。

    “不对劲!”苏管事心头猛地一沉,“他们不是要钱!”

    他的话音未落,对面官船船舷的火炮炮口,骤然喷吐出耀眼的火光!

    “轰!”

    一声巨响,一道水柱在领头的一艘货船旁炸开!

    “他们不是要钱!他们要烧船!”井掌柜骇然失色,声音凄厉,“快!转舵!散开!”

    但已经晚了。

    官船显然有备而来,火炮接连轰鸣,瞄准了一艘艘货船,实心炮弹呼啸着砸穿木板,火油弹紧随其后,猛烈爆炸,瞬间引燃了船上的物资!

    粮食、布匹、药材……

    这些前线军民翘首以盼的生存之源,火借风势,迅速蔓延,整艘船很快变成巨大的火把,熊熊燃烧,映红了半边夜空!

    船员们哭喊着,纷纷跳海求生。

    “完了,全完了……”井家老掌柜瘫坐在甲板上,老泪纵横,“天杀的!这是要绝我们的路啊!”

    苏管事双看着身旁那些在火光中挣扎的同袍,看着那满载希望而来却化为烈焰的粮船,气的他浑身发抖!

    那是救命的东西啊!

    那可是十几条船的粮食啊!

    就这么被这些人烧毁在大海之上!

    多少滴汗砸地上也长不出一粒粮食,得几千几万个百姓辛苦几十上百个天的日夜侍弄,那粮食才能长出来一些!就这样毁了?

    我操你们妈的,爹死了祖宗都是杂种的贱货!

    “井掌柜!带剩下的人,能走一个是一个!”

    他说完不等对方回应,便带人冲向船尾系着的一艘小艇。

    “苏管事!你要做什么?!”井掌柜惊骇欲绝。

    苏管事毫不理会。

    他跳上小艇,挥刀砍断缆绳,然后发疯似的将小艇上原本备着的几桶火油打开,泼洒在自己船上,他又从即将沉没的大船残骸旁,拼命捞起几包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火药。

    然后,他操起船桨,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最近的那艘正在装填火炮拼命划去!

    海风呼啸,火光冲天,映照着他溅满油污的脸。

    官船上的人发现了这艘的小艇,箭矢如雨点般射来,苏管事肩头中了一箭,却恍若未觉,反而划得更快。

    距离迅速拉近,官船上的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惊恐地大叫起来,试图调转炮口。

    太晚了。

    在即将撞上官船船舷的那一刹那,苏管事扔下船桨,举起一个熊熊燃烧的火把,火光映亮了他那双眼睛。

    “狗官!国贼!老子操你们祖宗十八代!一起下地狱去吧!!”

    骂完,他将火把掷向洒满火油的小艇。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小艇上的火药被引爆,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如同愤怒的血色莲花,吞噬了那艘官船的船尾,和那些不能称做人的官兵们。

    官船剧烈倾斜,火光冲天,和苏管事一起坠入了无边海洋。

    很久很久之后,海上归于平静,汹涌海浪,偶有白鸥。

    这世界少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海底埋葬了一个没有名字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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