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心

    夜色如墨,将京城深深浸染。

    坊巷深处,唯闻更夫梆子声遥遥传来,衬得这朱门之外愈发寂静。

    宁令仪抬手,略一停顿,终是用力推开这朱门。

    门轴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划破了院落的宁静,人声悄动。

    院落不深,正堂亮着一盏孤灯,昏黄光线透出窗棂,映着一位老者清癯的侧影。

    他正伏案于一堆散乱的古籍之后,鼻梁上架着副水晶镜,听得门响,以为是老仆,并未抬头,只含糊道:“茶且放着吧,不必再添。”

    直至脚步声近前,不似老仆蹒跚,他才疑惑地抬起眼。

    烛光摇曳,映出来人面容。

    老者瞳孔骤然一缩,手中书卷“啪”地落在案上,慌忙起身,便要拂袖下拜。

    “王老卿家不必多礼。”

    宁令仪抢上一步,稳稳托住他手臂。

    老者,正是前朝首辅王敬之。

    他身着半旧居家道袍,须发皆白,此刻,他坚持欲拜:“殿下深夜莅临,老朽已是惶恐。如今殿下入主京师,承天受命,乃天下之主,君臣之礼,岂可废弛?”

    宁令仪手上力道未松,目光沉静:“在王老卿家面前,令仪始终是晚辈。何况,帝王非天下之主,实乃天下公仆,一个仆人,值不得老先生如此大礼。”

    王敬之动作顿住,浑浊却依旧清亮的眼睛透过镜片,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宁令仪。

    她未着宫装,只一身素净青衣,容颜虽带倦色,眼神却澄澈坚定,与他记忆中那个深宫少女皆不相同。

    他不再坚持,缓缓直起身,良久,化作一声悠长叹息:“这天下合该殿下夺了去。”

    宁令仪环视这间陈设简朴甚至有些凌乱的书房,轻声道:“光启帝当年罢黜老卿家,是他识人不明,自毁栋梁。说来惭愧,往日深处宫闱,听闻朝事,偶亦觉得老卿家行事过于持重,甚至昏聩无能。直至今日,自己稍稍触及这权柄之重,方知当年老先生于风雨飘摇中苦苦支撑之难。”

    王敬之摆摆手,走到桌边拨了拨灯芯,火光跳动着,将他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老朽哪里算什么栋梁,不过一裱糊匠罢了。这江山社稷,早就像一间四处漏风的破屋子,老朽所能为,不过是寻些纸浆,哪里破了漏了,便勉强糊上一层,求个表面光鲜,暂遮风雨。内里如何朽坏,实无力回天。”

    “裱糊匠亦需大匠之心。”宁令仪道,“先前尚有老卿家这般裱糊匠苦苦支撑,待您一去,光启的江山便一夕崩塌,固然是其自身昏聩暴戾所致,然满朝臣工,竟无一人能如老卿家般稍作维系,亦是可悲。”

    “令仪今夜冒昧前来,便是想请教老先生,这天下,究竟该如何治理?”

    王敬之沉吟片刻,引宁令仪至一旁椅榻坐下,缓缓道:“古人云,治大国若烹小鲜。此话,未必全无道理。”

    他见宁令仪凝神静听,便问:“殿下可知,朝廷一道道政令,最终真能抵达何处?”

    宁令仪微怔:“自是通达州县,直至乡野百姓。”

    “难。”王敬之摇头,“能至州县官员处,已属不易。至于百姓,他们感受到的,往往是经过层层加码或扭曲的政令,故而,所谓治理天下,十之七八,实为治理官员,千古以来,为何诸多帝王皆将吏治视为首要?根由在此。”

    “可若精力尽数耗在与群臣平衡博弈之上,”宁令仪蹙眉,“又如何能真正做成实事,惠及黎民?”

    “这便是帝王之难了。”王敬之语气平淡,却道出无尽沧桑。

    “自古帝王,皆贤明否?皆雄才大略否?非也。多数帝王,一生心力俱耗于这朝争党同之中,能维持朝局不崩,已是难得。唯有那等天纵奇才心术手腕皆登峰造极者,方能于这泥潭中破开一线,做成几件实事。”

    “便说光启帝,他初登基时,难道未曾想过要做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然则掣肘重重,心魔渐生,终至癫狂,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话至此处,书房内一片寂静,唯灯花偶尔爆开细微噼啪声。

    “那以老先生之见,当下时局,该当如何?”宁令仪打破沉默。

    王敬之抬眼看她:“南朝如今是个不折不扣的烂摊子。说是光启三年,可有些州县,税赋已预征至光启十年!边患更甚,西羌新败,绝不会善罢甘休;北朔拓跋弘虎视眈眈,殿下此刻,是想先涤荡内政,与民更始,还是欲倾力北伐,光复旧土?”

    宁令仪未有迟疑:“必先北伐,光复河朔。内政纵有千头万绪,若无力御外侮,终是他人砧板上鱼肉,何谈治理?”

    王敬之缓缓点头:“是矣。为何史书常言,大乱之后必有大治?未必是因新君必定圣明,实是因经年战乱,人口锐减,旧有豪强势力遭重创,土地兼并之势暂缓,幸存百姓反能稍得喘息,觅一线生机。”

    “北伐一事,一则可消耗过量丁口,二则能借战事之名,打击盘踞地方之固有豪强,仗打完了,局面或能清爽些许,新政推行,阻力亦能小些。时局,便是这般慢慢好起来的。”

    宁令仪心中剧震,面上却竭力保持平静:“这便是治国之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王敬之语气依旧平淡,“这世间运转,有时便是这般赤裸直接,或也有他途,譬如开疆拓土,以敌国之资养我国民,然终究只是延缓罢了,纵观千年兴替,大抵逃不出这个轮回。”

    宁令仪默然良久,指尖微微发冷。

    王敬之复又开口,问道:“北伐所需钱粮军资,堪称天价。殿下可有对策?”

    “正要请教老先生高见。”

    “若将这天下产出视作一块大饼。”王敬之伸出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虚划。

    “帝王之家,最少要独吃一二分;宗亲勋贵,世袭罔替,又要分去一二分;遍布天下的官吏臣僚、士绅商贾,层层盘剥,再拿去二三甚至四五分。最终能留予田间地头刨食的百姓的,不过一二分,堪堪吊命而已。”

    他顿了顿,看向宁令仪,目光深邃:“故,若帝王能克制一己之欲,并能约束宗亲震慑群臣,百姓碗中或能多一粒米。”

    “然殿下若想筹措北伐之巨资,便是要从那八九分饼中,虎口夺食,此举一成,殿下便不再是万民仰望的救星,而是夺人钱财的天下公敌了。届时,明枪暗箭,诽谤诋毁,将如潮水般涌来。”

    宁令仪缓缓吸了一口气,眼中闪过明悟:“所以,自古以来,越是有为之君,所受非议诋毁反而愈多。”

    “谁又愿心甘情愿,吐出已入口的肥肉呢?”王敬之反问。

    烛火将宁令仪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她沉默片刻,再抬头时,目光已再无犹豫:“纵使如此,此事亦必须做,令仪恭请王卿家出助我。”

    *

    翌日,晨光熹微,庄严肃穆的钟鼓声唤醒了沉寂数日的皇宫。

    百官身着朝服,序列于修复一新的紫宸殿前,人人屏息,目光低垂间暗流涌动,皆在等待着新朝第一次大朝会。

    宁令仪端坐于御座之上,玄衣纁裳,虽无帝王冕旒,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内侍官展开黄绢,尖亮的嗓音穿透大殿:

    “奉殿下谕:”

    “擢薛成为镇国大将军,正一品,统领北伐诸军事;即日成立军务处,总揽军机。擢苏轻帆为军务大臣,正二品,掌军需后勤、粮饷调度;擢井诏为军务总理,正三品,协理军务处日常事务。”

    “即日成立民祐殿,为朝廷行政总枢。擢沈清砚、农子石同为民祐殿大学士,入阁参赞机务。沈清砚兼任吏部尚书,掌铨选考功;农子石兼任兵部尚书,掌武官选授舆图车马。”

    旨意至此,殿下已是细微骚动。

    众人心中微叹,这安排虽在意料之中,却也将各方势力巧妙置于一堂,可见新主手段。

    可接下来的一句,却让满朝文武骤然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擢王敬之为礼部尚书,领民祐殿首辅大臣衔,总领朝政。”

    王敬之?

    那个被光启帝罢黜归家沉寂已久的老臣?那个历经太上皇光启帝两朝起伏的首辅?

    殿下顿时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班列末尾那个原本无人注意的角落。

    只见王敬之整了整那身略显宽大的旧朝服,一步一顿,缓缓出列,行至御阶之前,撩袍,跪倒,以额触地,声音苍老却清晰无比:“老臣王敬之,叩谢殿下隆恩!殿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

    宁令仪目光掠过殿下神色各异的群臣,最后落在王敬之雪白的头颅上,平静道:“王卿平身,今后国事艰难,赖卿辛劳。”

    “老臣,敢不竭尽残年,以报殿下知遇之恩。”王敬之再拜,方才起身,垂首立于文官班首之位。

    满朝鸦雀无声,许多人尚未从这石破天惊的任命中回过神来。

    新朝初立,启用如此一位老臣,这位明珠公主的棋局,似乎比他们想象得更为深邃难测。

    朝会仍在继续,但所有人的心思,都已然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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