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厅里,徐宏正已经坐在主位上,面前摆着简单的饭菜,却几乎没动。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吃饭吧。”徐宏正声音低沉。
“我太累了,没什么胃口。”徐茜勉强拿起筷子,食不知味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只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宋梨见状也放下筷子准备起身。
徐茜摆摆手,声音虚弱:“不用跟着我,于妈,麻烦你上来帮我点支安神香吧。”
她现在需要的是能麻痹神经的沉眠。
饭厅里只剩下爷孙两人。
徐宏正看着对面安静吃饭的宋梨。
她吃得不多,但动作有条不紊,神情平静得仿佛家里什么都没发生。
这份远超年龄的镇定,反而让徐宏正心中五味杂陈。他有三个儿女,六个孙辈,宋梨是最不喜与人亲近、情感最淡漠的一个,却也是他带在身边时间最长、投入感情最深、近乎溺爱的一个。
如今看来,这份溺爱,是否也间接纵容了她美术馆里的冲动,酿成了如今的祸事?
宋梨放下碗筷,抬起头,清澈的目光直接迎上徐宏正审视的眼神,没有躲闪:“姥爷,朱惠舒那边……还好吗?”
徐宏正眼神微黯,沉声道:“昨天又进了一次急救室,还没脱离危险。你妈……已经把事情经过都告诉我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深深的失望,“要怪,就怪你那个不争气的爹!色迷心窍,引狼入室!”
这确实是根源,无可辩驳。
宋梨抿了抿唇,想起柏知贺在医院走廊上说过的话——推人的,终究是她自己。
“姥爷……您也会受影响吗?” 这才是她真正担忧的。她可以不在乎那个摇摇欲坠的家,但姥爷是她敬重的依靠。
“你不用操心这些。”徐宏正挥挥手,语气不容置疑,“这个学期只剩一个月了,我会给你向学校申请休假,也会给你找最好的补习老师,功课不能落下。”
这是保护,也是隔离。
“你就在姥爷家,哪里也别去。” 他用最直接的方式划定了她的安全区。
“知道了。”宋梨垂下眼睫,接受了安排。
徐宏正的效率极高。
下午,一位气质儒雅、据说课时费上千的资深教师便登门授课。然而,宋梨坐在书桌前,窗外是冬日萧瑟的庭院,老师的声音仿佛隔着水传来,模糊不清。
她的思绪飘得很远,飘向医院冰冷的急救室,飘向母亲无声的泪水,飘向父亲不知被关押在何处的地方……
昂贵的课程,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老师离开后,宋梨独自吃了晚饭。
空旷的客厅里,只有电视机里喧闹的广告声。她坐在那张价值不菲却硬得硌人的紫檀木太师椅上,目光落在屏幕上,眼神却是放空的。
客厅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暮色四合,路灯昏黄的光晕在寒风中摇曳。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充满活力的狗叫声划破了室内的沉寂!
宋梨循声望去——窗外花园的铁艺门外,柏知贺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围巾裹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笑眼,正朝她用力挥手。
他身边的小白也兴奋地扒拉着门,尾巴摇得像装了马达。不知为何,看到那抹身影和那双明亮的眼睛,积压在心头一整天的沉重郁气,仿佛被戳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悄然泄去了一些。
她起身,打开沉重的花园门。
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冬夜的凛冽。
柏知贺立刻把牵引绳递给她,声音带着笑意:“喏,小白等着和你散步呢,念叨一天了。”
小白像是听懂了,立刻放弃了扒门,像只黏人的大猫,用它毛茸茸、暖烘烘的脑袋亲昵地蹭着宋梨的小腿,尾巴摇成了螺旋桨。
小白最近胃口不佳,终于有了些老年犬的沉稳,不再横冲直撞,而是温顺地、慢悠悠地跟在他们脚边。
两人一狗沿着熟悉又陌生的大院道路慢慢走着。
踩在冻硬的泥土和落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柏知贺打破了沉默,声音在冷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今天我回来,听姥姥说……她看到你父母的结婚照了。”
他省略了姥姥那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的夸张描述,“问了于奶奶,于奶奶说是……你给划的?”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宋梨的表情。
宋梨的脚步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前方光秃秃的梧桐枝桠上。
她本不想解释,但沉默片刻,还是觉得应该澄清:“不是我。” 她声音平静无波,“是我妈。她很生气。”
“徐阿姨生气是应该的。”柏知贺立刻接话,心里莫名松了口气。
虽然他觉得以宋梨的性格,干出这种事也不奇怪,但听到不是她亲手做的,还是感到一丝莫名的安心。“徐爷爷这次……应该不会轻易放你回那个家了。”
“那个家,”宋梨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冰冷的疏离,“回不回都无所谓了。”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对柏知贺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强调,“在美术馆……我是做得有些过了。但我不觉得抱歉。我不会原谅他们。”
柏知贺的眼神暗了暗,脚下的落叶被踩出更响的声音。
他踌躇了半晌,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那……夏月光呢?你会原谅她吗?”
宋梨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这个名字触及了某个被刻意遗忘的角落。
“不知道。”她的回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我现在不想听到关于她的事。”
她所有的精力和情绪都被父母这场巨大的风暴占据,夏月光的身影早已被挤到了记忆的边缘。
“你呢?”她试图转移话题,“你又要在这里住多久?”
“哪天我爸气消了我就回去。”柏知贺回答得有些含糊,目光飘向远处。
宋梨毫不留情地拆穿他:“说谎。你是故意跟着我来的。以前被打得再狠,也没见你往这边跑。”
柏知贺被戳穿,却没有反驳,只是低下头,看着脚下被路灯拉长的影子。
“……宋梨?是宋梨吗?”
一个略带迟疑、又有些惊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背着双肩包、抱着篮球的小胖子正小跑过来。
他努力瞪大他那双标志性的豆豆眼,看清宋梨后,脸上立刻堆满了惊喜的笑容:“真的是你!你回来啦!还有……赵知贺?”
他看向柏知贺,显然对这个名字记忆有些模糊。
“柏知贺。”宋梨平静地纠正。
“对对对!瞧我这记性!柏知贺!”
小胖子杨前进呵呵傻笑着,视线却牢牢黏在宋梨身上,眼神亮晶晶的,“你们回来了也不告诉我!这次回来待几天啊?”
他是小时候带头欺负柏知贺的“小霸王”,但几年不见,圆滚滚的身材和憨厚的笑容倒是冲淡了不少戾气,显出几分傻气。
“大概几个月吧。”宋梨回答得保守。
“太好了!”杨前进一拍篮球,兴致勃勃,“大家伙儿好久没聚了!这周末怎么样?我张罗,把咱们大院里的老伙计都叫上,一起吃顿饭,好好聊聊!”
宋梨想也没想,直接拒绝:“不去。”
杨前进也不恼,依旧笑呵呵的,显得格外好脾气:“哎呀,别不好意思嘛!虽然几年没见,但感情还在啊!你之前在国际小提琴比赛上拿奖的事,咱们院里可都传遍了,都为你骄傲呢!那……等放寒假?寒假总该有时间了吧?”
宋梨情绪不高,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寒暄:“再说吧。”
杨前进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带着一丝笨拙的关切:“至于其他的事……你也别太难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都会过去的!人嘛,最重要的是自己每天开心!”
他试图安慰,却显得有些词不达意。
“谢谢你的关心。”柏知贺礼貌地接过话茬,语气温和却带着疏离。
他自然地伸出左手,包住了宋梨握着牵引绳的右手,然后动作流畅地用右手将牵引绳从她手中轻轻抽出来。
左手却没有松开,反而顺势下滑,改为牢牢地牵住了宋梨微凉的手。
他看向杨前进,笑容得体:“我们还有事,先回去了。”
杨前进的视线在他们十指相扣的手上猛地一顿,眼底那抹热切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闪过一丝清晰的受伤和失落。
但他很快又挤出笑容,掩饰着情绪:“好,好!我也得赶紧回去了,不然我爷爷以为我又去鬼混,非揍死我不可!再见啊!”
说完,抱着篮球,有些仓促地转身跑开了,圆滚滚的背影在路灯下显得有些落寞。
等他走远,宋梨的目光从两人相握的手,慢慢移到柏知贺的脸上,带着一丝探究和不解:“为什么牵我?”
她的声音在围巾里显得有些闷。
柏知贺面不改色,看着前方略显坑洼的石子小路,一本正经地回答:“前面是石头路,我怕你踢到石子摔跤。”
理由冠冕堂皇。
宋梨把半张脸更深地埋进柔软的羊绒围巾里,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毫不客气地吐出两个字:“撒谎。”
然而,嘴上虽这么说,那只被柏知贺温暖干燥的大手包裹住的手,却并没有试图挣脱。
冬夜的寒风凛冽,柏知贺的手心像一个小暖炉,源源不断地传递着暖意。
被他这样牵着,在熟悉的、承载着童年记忆的大院里慢慢走着,这种感觉……似乎并不坏。
柏知贺感受到她无声的默许,嘴角微微上扬,手指收紧,更用力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没有解释那个显而易见的谎言。
他转而提起另一个话题,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今天……可以帮我上药吗?背上的伤,我自己够不着。”
宋梨脚步未停,侧过脸瞥了他一眼,围巾上方的眼睛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别得寸进尺。”
语气依旧冷淡,但那紧握的手,和没有立刻甩开的动作,似乎又藏着别的答案。
柏知贺眼底的笑意加深,却识趣地没有继续纠缠,只是轻声应道:“……好吧。”
他牵着她的手,带着小白,慢慢走向那幢亮着温暖灯光的房子。冬夜的寒意,似乎被掌心相贴的温度驱散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