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楼是特需病房区,与楼下的喧嚣截然不同。
电梯门打开,一片近乎凝滞的安静扑面而来,只有远处护士站偶尔传来的细微键盘敲击声。
走廊宽敞明亮,铺着吸音地毯,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更浓,却少了人间的烟火气。
宋梨跟着柏知贺往里走,一道需要刷卡才能打开的厚重玻璃门将他们与普通病区隔绝开来。
护士查验了柏知贺的卡,才“嘀”的一声放行。这里私密、安静,也带着一种无形的禁锢感。
宋梨明白,朱惠舒被安置在这里,一方面是保障她特殊的治疗需求,另一方面,更是为了防止她接触外界媒体,或者说出不该说的话。
关心她身体的,恐怕真的只有眼前这个“烂好人”柏知贺了。
病房到了。
柏知贺握住门把手,轻轻推开一条缝。宋梨的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停住了。
“我刚见过爸爸,”她低声开口,声音有些发紧,目光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没有看柏知贺,“心情很糟糕。要是进去……她又发疯……我受不了。”
她艰难地说出真实想法,仿佛承认自己的脆弱和恐惧比吞下苦药还要困难。她知道自己的情绪像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朱惠舒的任何一句刺激都可能成为引信。
她不想重蹈美术馆的覆辙。
柏知贺看着她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唇,眼神柔和下来。
他听懂了她的潜台词——她在害怕自己失控,害怕再次伤害别人。她在反省,也在努力克制,这已经是巨大的进步。
“不见到人,怎么传达你的意思呢?”他温声说,带着鼓励,“别担心,她现在……被包得很严实,动不了的。”
宋梨盯着那扇虚掩的门,仿佛里面是龙潭虎穴。
她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丝清醒。犹豫了几分钟,她终于鼓起勇气,跟在柏知贺身后,踏进了病房。
病房很大,布置得简洁而舒适,像一间高级酒店套房。厚重的窗帘拉着,只留了一条缝,透进外面阴沉沉的天光。柏知贺轻轻拉开病床边的隔帘。
朱惠舒躺在病床上,像一个被白色纱布重重包裹的木乃伊。
她侧着头,空洞的眼神茫然地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行将就木的死寂。
短短几天,那个充满攻击性的女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只剩下一个干瘪、了无生气的躯壳。
左脸靠近下巴的地方裹着厚厚的敷料,左手和左腿更是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几个指尖和脚趾——宋梨想起医生说过,手上的烧伤非常严重,需要植皮。
空洞的眼神被开门的动静惊动,缓缓地转了过来。
当视线聚焦在宋梨脸上时,那双原本死寂的眼睛里瞬间有了焦点,一种复杂得难以形容的情绪——怨恨、痛苦、还有一丝疯狂——在其中翻涌。
柏知贺仿佛没察觉到这无声的刀光剑影,他将带来的几个保温袋放在床头柜上,语气平和地说:“今天是元旦,我多买了一碗小汤圆,你……可以吃几个应应景。”
他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将病床摇起一个舒适的角度,又搬了两把椅子放在床边,自己坐了一把,打开一个饭盒,用小勺轻轻搅动着里面软糯的汤圆散热。然后,他端起另一碗温度刚好的蔬菜粥,自然地递到朱惠舒嘴边。
宋梨看着柏知贺细致入微的动作,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
被他这样耐心伺候过的,大概只有小白。
连她宋梨,都未曾享受过这种待遇。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朱惠舒?
他们之间并无私交,唯一的交集就是她宋梨。是纯粹的心肠软,看不得人如此凄惨?
还是……在替她宋梨赎罪?
宋梨的心沉了沉,她更倾向于后者。这种认知让她既烦躁又有些……莫名的酸涩。
朱惠舒似乎没什么胃口,勉强喝了两口粥,突然呛咳起来。
剧烈的咳嗽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她痛苦地紧咬牙关,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刚喝下去的粥混合着唾液,狼狈地吐了出来,弄脏了脸颊和下巴附近的纱布。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宋梨心头猛地一紧!
一种强烈的生理性不适瞬间攫住了她,胃里一阵翻涌。这感觉不同于见到父亲宋牧阳时的愤怒与心寒,这是一种直面自己造成的、血淋淋伤害的冲击感。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床头柜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有些僵硬地递给柏知贺。
柏知贺接过去,动作轻柔地帮朱惠舒擦去脸上的污渍。但纱布上的污迹却无法清理,只能等护士来处理。
也正是在这一刻,看着朱惠舒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和那片被弄脏的、象征着巨大创伤的纱布,宋梨才真正有了“实感”。
那种冰冷而沉重的“实感”狠狠砸在她的心上——是她,亲手把一个人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不再是新闻上的文字,不再是别人口中的叙述,而是活生生、血淋淋呈现在她眼前的后果。她伤害了别人,伤得极重。
朱惠舒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摆摆手,示意不吃了。
柏知贺又喂了她一个软糯的小汤圆,便放下了碗。“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
他站起身,语气平和地告辞。
宋梨猛地怔住,表情一片空白,不解地看向柏知贺。
按照常理,他不是应该充当和事佬,引导着她说些什么吗?
她连一个字都还没说出口,他怎么就要走了?
这跟她预想的流程完全不一样!
柏知贺却似乎心意已决。
他抬手,极其自然地揉了揉宋梨的发顶,动作带着安抚的意味。然后,他无声地对她点了点头,眼神温和却坚定,仿佛在说:“该你了,想说什么,自己说。”
宋梨被他这无声的鼓励钉在原地。她看着床上形容枯槁的朱惠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病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监测仪器发出的微弱滴答声。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不应该推你……抱歉。”
声音干涩紧绷,每个字都像是被强行撬出来的,带着浓浓的不情愿。她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青筋隐现,仿佛不是在道歉,而是在承受酷刑。
若朱惠舒能动,怕是会被她这副样子吓得后退。
宋梨觉得病房里的暖气开得太足,手心却在冒冷汗。
她把手塞进羽绒服口袋,试图汲取一点暖意,也掩饰自己的无措。她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声音依旧冷硬,像是在谈一笔交易:“你住最好的病房,护工也有……还想要什么?”
名牌包?名牌衣服?只要能用钱解决的补偿,她都可以给。
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赎罪”方式。
“我要什么?”朱惠舒重复着这几个字,空洞的眼神里突然爆发出强烈的怨毒和悲愤。她只是想抓住一个爱自己的人,想要一份优渥的生活,却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这些伤……会跟着我一辈子!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你懂吗?!”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哭腔和绝望的控诉。
宋梨的眉头紧紧蹙起。
她确实没料到后果会如此严重。
难道道歉和物质补偿还不够吗?
她心中那点刚冒头的愧疚感,被朱惠舒的质问冲淡了些许。
“仗着自己是小孩……就为所欲为……”朱惠舒死死盯着宋梨,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你真的很可怕……我被你害成这样……你一定很得意吧?”
她喘着粗气,右手无意识地覆上自己平坦的小腹,那里曾经孕育过一个生命。“我确实……不该招惹你……我……我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巨大的悲痛瞬间淹没了她,泪水汹涌而出,“我还给他取了小名……叫柚子……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这一辈子……都完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嘶吼出来,充满了绝望的悲鸣。
宋梨的心被这凄厉的控诉狠狠撞击了一下。
她不会安慰人,尤其对方还是破坏她家庭的小三。但抛开这层身份,面对一个因她而失去孩子、身体被严重摧残的女人,她无法再强硬下去。
她低下头,避开了朱惠舒怨毒的目光,再次艰难地开口,声音低了许多:“……对不起。”
“对不起?!”朱惠舒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尖锐而扭曲的冷笑,“对不起有什么用?!你能把孩子还给我吗?!你能吗?!”
宋梨被她歇斯底里的模样逼得有些慌乱,下意识地试图寻找一个“解决方案”,哪怕这个方案听起来如此苍白无力:“现在……现在有试管婴儿……你要是……”
“闭嘴!”朱惠舒厉声打断她,用尽全身力气诅咒道,“像你这样的坏孩子……只会害了身边所有人!你会有报应的!”
这句恶毒的诅咒像一根针,刺破了宋梨心中积压的委屈和愤怒。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声音也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反击的锋芒:“害人的不是你吗?因为你,我的家被毁了!父亲被带走调查了!你那些所谓的‘证据’,一定收集了很久吧?”
她点破了朱惠舒的预谋。
朱惠舒被她直白的质问噎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你说得对!”
她竟然承认了,声音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狠厉,“我应该承担责任!所以我受到了这么严重的惩罚!可是宋牧阳呢?!”她话锋一转,怨毒更深,“明明我们那么好!他嘴上说着爱我,哄着我,给我承诺!结果呢?!一出事,为了他的公司,为了他的名声,他就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我!他凭什么还能高高在上做他的成功企业家,做媒体口中的二十四孝好老公好父亲?!凭什么他什么都有,而我却什么都没有了?!明明……明明最开始是他先来招惹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