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夜色尚未完全褪去,窗外的天空是一种混沌的铅灰色。宋梨的意识像是从冰冷浑浊的深水中缓慢上浮,最终挣扎着破开水面。
她是怎么睡着的?
记忆如同破碎的镜片,混乱地反射着刺目的光斑——柏知贺绝望的泪眼、小白染血的毛发、母亲徐茜苍白狡辩的脸、姥爷压抑的怒火、还有夏月光那记火辣辣的耳光……它们交织、碰撞,最终在极度的疲惫中将她拖入一片虚无的黑暗。
掀开被子时,膝盖上包裹的白色纱布突兀地闯入眼帘。那抹刺眼的白像一把钥匙,瞬间拧开了记忆的闸门。昨夜发生的一切,那些沉重到大脑几乎无法承载的故事碎片,带着冰冷的湿气汹涌回灌,让她心脏猛地一缩,呼吸都为之停滞。
原来不是噩梦。
仅仅睡了不足四个小时,身体像被拆散重组过一般,每一块骨头都在发出酸涩的呻吟。
她几乎是凭着一种机械的本能从床上爬起,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那寒意顺着脚心直窜头顶,却奇异地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她像一抹游魂,悄无声息地飘到徐茜的房门前。
门板紧闭,像一堵沉默的墙。
指尖悬在门把手上方许久,久到指尖都泛起了凉意。终于,她轻轻旋动把手——门开了。
房间里空无一人,床铺凌乱,空气里残留着昂贵的香水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气息。看来,她那位“勇于承担”的母亲,已经去“处理”自己犯下的错误了。
一丝冰冷的嘲讽浮上心头,又被更深的疲惫压了下去。昨晚若不是姥爷最后厉声喝止,让她们“都少说几句”,那场充斥着指责、推诿与失望的争执,恐怕会撕裂整个屋顶。
“小梨?怎么不穿鞋就出来了?” 于奶奶带着睡意的、关切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宋梨这才迟钝地低头,看向自己踩在冰凉地板上的赤裸双脚。
脚趾因为冷意微微蜷缩着,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她像是才意识到身体的存在,轻轻“啊”了一声,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她沉默地走到餐厅,坐进那张坚硬冰冷的红木椅子。椅背硌得她生疼,迫使她不得不挺直早已疲惫不堪的脊梁,仿佛在对抗某种无形的压力。
于奶奶很快拿来她的拖鞋,又递上一个崭新的手机盒,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你的手机……昨晚摔在台阶上,屏幕碎了,开不了机了。先用这个新的吧。”
宋梨的目光落在那个崭新的盒子上,指尖却迟迟没有去接。
她一直没去找那部摔坏的手机,与其说不想,不如说是害怕。
害怕看到里面可能存在的、来自柏知贺的怨恨,来自夏月光的控诉,或者来自任何人的、关于昨夜那场灾难性连锁反应的坏消息。
逃避像一层脆弱的壳,但此刻,这层壳被现实硬生生敲碎了。
她深吸一口气,接过手机,动作僵硬地拆开包装,将那张承载着无数联系的电话卡插入卡槽。
开机动画亮起,微弱的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屏幕解锁,登录信息,页面短暂地缓冲后,两条刺目的消息弹了出来——来自杨前进,来自何霜霜。
心脏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她先点开了杨前进的信息。
【凌晨两点,马红梅停止呼吸。】
短短的几个字像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瞳孔,瞬间穿透心脏。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收紧,指甲隔着纱布深深掐进皮肉里!
尖锐的刺痛传来,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湿意迅速在纱布下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猩红缓缓渗出,在纯白的纱布上晕染开来,像一朵骤然绽放的、不详的花。
最坏的结果。
那个直到倒下才知道名字的、身体柔弱的女人,终究没能醒来。
而这一切的源头……宋梨闭上眼,夏月光那记用尽全力的耳光仿佛又重重扇在脸上,火辣辣地疼。
打得真不冤,甚至……太轻了。
这个念头冰冷而绝望。
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点开了何霜霜发来的链接。
鲜红加粗的标题如同血淋淋的伤口——宋家女儿霸凌进行时!
下面附着照片:一张是她跪在夏家客厅,双手用力按在马红梅胸口,朝着夏月光嘶吼着让她去拿药,扭曲的面容在抓拍下显得格外狰狞;另一张则是她推开围观人群,神色仓惶地向外冲去。
两张照片被刻意拼接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具煽动性的叙事:一个作恶后被当场“抓包”,惊慌失措、狼狈逃窜的“坏人”。
这场景何其熟悉?
与昨夜母亲徐茜撞死小白后驾车逃离现场的画面,如出一辙。
只是主角的脸,换成了她宋梨。
“小梨啊,”于奶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从厨房出来,声音里满是担忧,“你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喝点粥吧,暖暖胃。”
粥的香气此刻闻起来却令人作呕。宋梨摇摇头,声音干涩:“柏知贺……来过吗?”
“没有。”于奶奶的声音低了下去。
“嗯。”宋梨低低应了一声,撑着坚硬的木桌边缘,用尽力气站了起来。膝盖的伤口被牵动,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微微踉跄了一下。“我换衣服出去一趟,帮我联系司机。”
于奶奶急了,放下粥碗:“外面现在传得沸沸扬扬,记者像苍蝇一样盯着!你要去哪儿啊?听奶奶的,待在家里,徐老先生会处理好的!”
宋梨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转身。
这一刻,她忽然无比清晰地理解了柏知贺那晚所说的“惩罚论”。
曾几何时,她和姥爷、母亲的想法如出一辙——只想着如何从事件中脱身,即使内心觉得有错,也习惯性地将自己承受的些许不便或损失当作惩罚的终点。
他们只看到了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罚”,却完全忽略了,真正的惩罚,其对象固然可以是自己,但它的来源和裁决权,必须来自于那个被伤害的人。
逃避责任者的自我“惩罚”,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表演。
太平间。
这三个字本身就带着渗入骨髓的寒意。它位于医院的最底层,仿佛生者世界与亡灵国度的冰冷交界线。
急救室、病房……宋梨都曾涉足,但没有一处弥漫着如此浓重、如此刺鼻的消毒水气味。
那股冰冷的气流,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本身的沉寂气息,在她踏入通往地下的电梯时,就已经隔着厚重的金属门板渗透出来,让她裸露的手臂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护士替她推开那扇沉重的门。
里面的温度骤降,仿佛瞬间跌入冰窖。长长的走廊空旷而死寂,只有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一盏盏亮起,又在她身后一盏盏熄灭,将她前后都吞没在浓稠的黑暗里。
唯有墙角幽绿色的“安全出口”指示牌,散发着微弱、诡异的光芒,像黑暗中窥伺的眼睛。
她走到倒数第二间房间门口。杨前进蜷缩在冰冷的不锈钢长椅上,头深深埋在臂弯里,听到脚步声才猛地抬起头。
“辛苦了。”宋梨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轻飘。
杨前进慌忙站起来,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你……你进来的时候没事吧?外面……”
他想起昨夜急救室外那几个突然冲出来、自称要“了解真相”却句句诛心、直指宋梨霸凌的记者,心有余悸。
虽然被保安和护士合力赶走,但他们肯定还在外面蹲守。
“我走的侧门。”宋梨打断他,目光越过他,投向那扇紧闭的、冰冷的门,“夏月光……怎么样了?”
杨前进的情绪瞬间低落下去,声音也越发干涩:“她……她醒来后哭了很久很久,声音都哭哑了……刚刚才被护士带着去办手续了,说是等她爸爸回来……就能把人带去殡仪馆了。”
他顿了顿,试图安慰,话语却苍白无力,“宋梨,你别太自责……她妈妈那个病,本身就像个定时炸弹,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这不是你能控制的……”
“知道了。”宋梨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你先回去吧。”
杨前进却像钉在了原地,嘴唇嗫嚅着,眼神躲闪,似乎有更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头,难以启齿。
宋梨疑惑地看着他。
“警察……警察来过了。”他终于低声道。
发生死亡事件,警方介入调查是例行程序。宋梨对此并不意外,配合便是。
“警察……让夏月光……去做检查了。”
杨前进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宋梨的眉头蹙得更紧:“什么检查?”
难道是怕夏月光悲伤过度,身体出问题?
杨前进的脸憋得通红,下唇几乎被咬出血来,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宋梨的心头莫名一沉,追问:“到底什么意思?”
“我……我没听太清楚……好像……好像不太好……”
杨前进语无伦次,最终艰难地挤出,“你……你问问何霜霜吧,她跟着去了……夏月光她……好像……遭遇了……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
母亲骤然离世,这难道还不是最坏的“不好”吗?
难道她也……得了绝症?
她母亲的病还能遗传不成?
无数混乱、惊悚的念头在宋梨脑中疯狂盘旋,让她本就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
她立刻拨通了何霜霜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同样疲惫而压抑,报了一个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