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下死囚

    “周王褚元唐逆谋不轨,意图篡位,朝廷震怒,特遣金吾卫封其府第,王府上下,悉数就地正法。”

    “其妻崔氏,罔顾妇道,未行劝谏之责,亦无自陈之诚,其父庆国公自请斩女以明家风。”

    刑场之上,百姓围堵,咒骂声不绝于耳。

    高台下跪着十余排王府内眷与仆役,老幼不分、男女皆有,数百人衣衫尽湿,神色凄惶。

    崔莞言跪于最前方,身着素衣,乌发披散,满头满面早已泥泞交杂。肩头一处刀伤,血已凝成黑痂,颈侧几道掐痕青紫触目,嘴角开裂,唇色发白,仿若从地狱里爬出。

    她半垂着头,膝下是早已被磨烂的裙摆,泥浆污血浸透,膝盖一动,便传来撕裂般的痛。

    她听见百姓在笑,在叫:“贱人,终于要死了!”

    “她活着一天,老天都得下雨净气!”

    “死得好,逆贼不配做人。”

    她缓缓抬头,笑得讽刺。

    她生于寒冬暴雪夜,生母难产而亡,未满月便被送去封州外宅寄养,旁人都说她命硬,是不祥的灾星。长大些被接回国公府,以为是重回族中庇佑之所,却在金册赐婚落下时,才知自己不过是庆国公府为监视周王布下的棋子。

    嫁入王府,她谨小慎微,从不妄言一句,日日在夹缝中苟活,恪守本分,只盼能平安度日。

    可平安二字,于她而言太奢侈。

    那夜,府中火光冲天,禁军与金吾卫夜里破门时,她正从梦中惊醒。

    外头喊杀震天,她不知出了何事,只听见管事嘶声喊着:“周王……谋反……我们都完了……”

    那场与她无关的谋逆,却定下了她的死期。

    姑母是高坐宫中的太后,表兄是执掌江山的皇帝,父亲是权倾朝野的国公。所有人都知她无辜,却无人肯救。

    生父甚至为了保住国公府世代的家声,亲自上折请旨,求以亲女祭家风清白。

    她做错了什么?她只想活下去,仅此而已。

    可这世道,真当她该死。

    刑台之上,庆国公崔晋执笏而立,高冠整服,目光冷漠,不悲不愠。

    他抬了抬手,死囚中忽地传来一阵剧烈的骚动,有人惊恐大喊:“饶命啊!我们只是烧火的下人,什么也不知道!”

    “我才进王府一个月,求求你们放了我,我不想死!”

    哭声、喊声、求饶声一接连响起,有人挣扎,却不过片刻,全被刀鞘重重砸下,压得跪地不起。

    崔莞言一动不动。

    她何尝不想哭?可是眼泪早已流尽了。

    她恨太后一纸赐婚,将她送入虎穴;恨褚元唐冷漠如霜,从未给她一眼真正的怜悯;恨国公府十余年冷养,一朝翻脸,只为祭出一个“清理门户”的名头;

    她甚至恨自己,太胆小、太听话。

    若有来世,她宁负天下,不再容天下负她。

    她要将欠她的、辱她的、弃她的,一个个拉出来清算,踏着他们的尸骨活着。

    “行刑!”

    刀光落下。

    血光乍起,万物无声。

    -

    暮春时节,山道绿茵青葱,马车驶过卷起一路尘土。

    半梦半醒间,崔莞言听到身旁的交谈声。

    青禾捧着水壶,担忧道:“小姐一路上都没怎么吃药,再晃下去怕是撑不住了。嬷嬷,我们能不能……”

    张嬷嬷瞥了一眼:“你倒是尽心伺候。小姐?她也配叫小姐?一个庶出的灾星,被扔去封州十几年,国公府上下提到她都觉得晦气。”

    青禾脸色一白,却不敢回嘴。

    张嬷嬷冷哼一声:“我早说了,咱们是奉命接人回京,可没让咱们供着她。这一路,死不了就成,病点痛点算什么?她在封州那鬼地方挨过多少冻,难不成还娇贵起来了?”

    崔莞言迷迷糊糊地听着,只觉脑中一团混沌,想动,四肢却仿佛被火烤过,又被冷水泡透,全身上下只有麻与钝。

    张嬷嬷接着说:“你是不晓得那年府里出了多大的事。当年夫人怀胎五月,胎像稳固得很,偏她出生那日天降大雪,夫人一觉醒来突然血流不止,孩子没了,身子也亏了,从那之后再没保住过一胎,谁不说是她克的?说句不好听的,她娘难产而死,福薄命贱,她这一身晦气,从一落地就带着,天生灾星。”

    “这回接她进京,谁真是惦记她的?是京中局势紧了些,要用她来铺一条路罢了。夫人没法推才咬着牙认了。若换个时候,要她横死在封州都是轻的。”

    崔莞言眉心一跳,分不清是梦中还是现实。意识还陷在一片昏沉里,熟悉得令人作呕的腔调,一声声往骨缝里钻。

    是……张嬷嬷的声音!

    她不会听错。这世上没人能将“灾星”两个字咬得那样重,那样恶毒。

    恨意像刀,逼着她清醒。

    终于,她睁开了眼。

    一道熟悉的身影扑入视线。

    “小姐!”青禾红着眼、声音发颤,“小姐您醒了!太好了,奴婢……奴婢以为您……”

    崔莞言怔怔看着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前世青禾是唯一对她忠心的人,可惜却在她入王府后的一年病死了。

    她抬手轻轻抚了抚青禾的脸颊,眼角早已泛起湿意。

    张嬷嬷见她醒了,脸上却毫无关切:“醒了就别装病,真把自己当个千金小姐了?”

    她转头看去,只见张嬷嬷坐在角落,眼中的嫌恶毫不遮掩。

    这一切太熟悉了,熟得仿佛噩梦重演。

    青禾小心地将水盏递来。她垂眸一瞥,水面倒映出的脸……竟然是她十七岁的模样!

    崔莞言心头剧震,仿佛五脏六腑被人撕开一道口子,凉意直灌进来。

    怎么回事?她还活着?

    “……现在是哪一年?”她声音沙哑,几乎听不出是自己。

    青禾应道:“长治五年,今日是三月初三。姑娘别急,我们还有一日便能抵建州了。”

    长治五年?建州?

    一切都对上了,她真的……回到了十七岁。

    她怔了一会儿,脑中忽然闪过前世此日的记忆。马车行至建州城外五阳山,遇上了山匪,是褚元唐救了她。

    “醒了也好,省得路上还得请大夫耽搁时间。这一路你昏昏沉沉的,叫人还以为是抬尸回京。

    张嬷嬷又开始骂:“也不照照自己几斤几两,就你这副骨头,还敢自称二小姐?若不是夫人念着脸面,你连这辆马车都未必坐得上!”

    崔莞言掀起眼睫,嗓音淡淡的:“怎么,张嬷嬷恨我活着?”

    “我哪敢。”张嬷嬷嘴上那么说,眼里的厌恶丝毫不减。

    “你不过是夫人身边的一个奴婢,我娘是妾,我是庶出,不错。但你若真将我当下人使唤,也得看你有几条命。”

    张嬷嬷一口气卡在喉咙,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心想这贱蹄子竟如此伶牙俐齿,前几日那柔弱样子原是装的。

    未等她再开口,忽听外头马蹄急促,一名骑卒拨帘进来,神色惊慌:“有山匪!小姐坐稳了!”

    话音未落,马车剧烈晃动,几乎将人掀出去。

    张嬷嬷猝不及防,一头撞到车壁上,惨叫一声,跌坐在地狼狈不堪。

    车外一声高呼传来:“快!护着马车!冲过去!”

    骏马飞奔而起,车轮轧地如雷,尘土卷得老高,青禾吓得发抖,水壶打翻在地,溅得满裙湿漉漉的。

    “小姐……”她试图稳住身形,却一个趔趄扑了过来。

    崔莞言眼疾手快将她揽入怀中,眸色冷静得几乎不似年幼少女。

    下一刻,利箭破风而至,砰然钉在车厢侧板上,

    张嬷嬷滚作一团,哭喊连连:“杀人啦!救命啊!”

    “闭嘴。”崔莞言厉喝道。

    前世也是在这混乱中,有一贼匪闯进马车,她傻傻地挡在最前,那一刀砍在肩上,疼得她几近昏厥,直到褚元唐的兵马赶到才勉强救下她。

    这一次,她决不会再让自己受伤。

    果然片刻后帘外一道黑影逼近,砍刀破帘而入。

    她眼神一凝,猛地抓过张嬷嬷,将她拽在身前挡住。张嬷嬷尖叫出声,刀刃斜斜砍进她的肩头,顿时血如泉涌。

    “你这贱人……”张嬷嬷捂着伤口,当即晕了过去。

    匪人还未收刀,正欲对她下手。

    她抬手取下珠钗,身形一偏,闪过对方挥来的刀刃,反手刺出,钗尖狠狠扎进山匪颈侧。

    鲜血飞溅。

    青禾吓得脸色惨白。

    崔莞言脸上沾着几滴血,却像什么都未发生过,“别怕,我们不会死的。”

    车厢外,护卫尚在厮杀,局势岌岌可危。

    突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戎装肃然的骑兵自山道破林而出,战马嘶鸣。

    为首之人身穿墨甲,眼神冷锐,一抬手,箭雨破空而出,将车外几名山匪射翻。

    杀声渐弱,骑兵迅速包围山道,护卫与匪人拉开阵势,危局顿解。

    男人纵马上前,在马车不远处勒缰而止,居高临下地望着车厢。

    帘子掀开,崔莞言望见那双眼,心头狠狠抽痛。

    是他。

    前世初见褚元唐,正是在此地。那时她慌乱无措,浑身是血,蜷缩在车角颤抖不已,而他披甲执戈、眉眼冷厉,只淡淡丢下一句:“带走。”

    旧债重逢,眼神再交锋。她的目光如刃,直直刺向他。

    他没有动,亦没有说话。

    片刻对峙后,他目光落在车厢破裂处的血迹上,眉头一动,终是开口:“可受伤了?”

    崔莞言神情未动,心中却冷笑。

    他是在关心她?那眼神,竟不似从前冷淡。莫不是她杀了人,反倒让他另眼相看?

    “命大,死不了。”

    褚元唐沉默,未再多言。

    战马调头,尘土再起。

    崔莞言垂下眼帘,手指在掌心一点点扣紧。

    前世回京这一路,倒真是热闹非凡,杀伐、背叛、欺辱,样样不少……

新书推荐: 穿越幼崽,靠躺平发家致富 错位双璧 锦绣无香 和死对头共用身体 他她他 引灵 向葵 风止于告白前 [崩铁]翁法罗斯的美丽传说 [全职高手]退役后从挑战赛转职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