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狼风神

    两周后。

    天阴着,园区上空罩着一层潮湿的灰。

    动物园铁门半敞,像是被人猛地撞开后就没再理会。石子路上留着车轮胎的痕迹,雨后的路面水洼交错,看上去就软塌塌的。

    忆芝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车开了进去。她开的极慢,生怕那只长臂猿会突然冲出来,那些笼子可关不住它。

    今天是约好来对接转场事宜的。

    有几家外地救助机构过几天会到场,帮忙安置一批老弱病残。她需要提前跟园方核对名单、安排清退流程,以及剩下那几只“老大难”的去向。

    虽然事情已在推进中,但领导催得紧。前天会上,话说得不太好听,连“妇人之仁”这种词都出来了,几个男同事笑得一脸幸灾乐祸。

    靳明也确实在配合,只是进度慢了点,她只能再主动一次。

    园区中心的棚屋外停着一辆面包车,车身侧面印着一家高端宠物医院的Logo,引擎还响着,像是刚到不久。

    她刚把车停好,前方棚屋的门忽然“砰”地一声被推开。

    靳明快步走出来,手套上沾着血,身上罩着一件旧医用外袍,神情紧绷。

    他一眼扫过来,视线从她脸上掠过,又迅速转开,像是根本没看到。

    “快点!”他朝面包车那边喊。

    一个男人从车上跳下,穿着蓝色手术衣,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手里提着一个医药箱。

    “药呢?带全了吗?”靳明又喊了一声。

    对方扬了扬手里的药箱,

    “都在这儿了。镇痛的,Phenobarbital,你要的我全带了。”

    那人紧跑了两步,和靳明一起进了棚屋。

    门在她面前“砰”地一声又关上,一阵风卷着血腥味、药水味和某种野兽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本想喊住他们,但最终还是站在原地,迟疑了两秒,推门跟了进去。

    声音是从内间传出来的。

    她走近,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看——

    是那只老狼。

    它躺在几张拼起来的木桌上,四肢断断续续地抽搐着,口鼻间有血沫涌出,眼神还亮着,却似乎已经看不清任何方向,只是本能地偏着头望向靳明。

    靳明站在它身侧,用身体压着它不断抽搐的前腿,兽医正试图给它注射什么。

    靠窗的操作台上堆满了急救器械,一台便携式心电仪搁在桌角,屏幕上的光点在缓慢跳动,时不时卡住一拍,像被什么拖着,挣扎着才跳出下一下。

    “肌肉松弛剂给了吗?”靳明低声问。

    “已经给了,不行的话只能用Phenobarbital了。”

    (抗惊厥药,用于治疗癫痫)

    “……靳明,”他顿了顿,“它该走了。”

    兽医声音压得很低,但依然传到忆芝耳朵里。

    老狼的抽搐渐渐平静下来,应该是药物起了效。

    虽然已经十分虚弱,它的体型依然庞大,毛发灰白交杂,只是瘦,肋骨一根根绷在皮下。

    它还在喘,但像是用尽了力气。

    靳明没回答,只抬手,缓慢地抚过它的额头,指尖绕到它耳后,轻轻揉了揉。

    兽医从药箱里抽出一支注射针。

    “你来,还是我来?”

    靳明看了他一眼,接过针剂,

    “你先走吧。”他声音低沉。

    兽医点点头,摘掉手套,“明天我让火化的人过来,记我们诊所的账。”

    “谢了,哥们儿。”靳明看着老狼的眼睛,没抬头。

    兽医把医药箱收到一半,想了想,又把里面的东西全都掏出来,堆在工作台上。

    他拎着空箱子推门出来,看到忆芝,微微点了下头便离开了。

    忆芝没马上进去,纵然是外行,她也明白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靳明咬掉针头帽,把那支针扎进老狼前臂皮下,药液一寸寸推进。他的动作安静、缓慢,像是怕吓到它。

    做完这件事,他在老狼身边坐下,抬手关掉了心电仪。

    室内安静了下来。

    他神情平静,用纱布擦干净老狼嘴边的血污,又一遍一遍地抚摸它的前额,拇指拂过泪沟,将那里的湿痕一点点抹干净。

    忆芝站在门外,看了片刻,推门走了进去。

    听到门响,靳明抬起头,神色有些怔怔的,像是没反应过来。

    半天才说了句,“这屋味儿不好,你去我办公室等吧。我再陪它一会儿。”

    忆芝没动,只拖了张凳子,在他旁边坐下。

    他们都没说话。

    房间里静得只剩老狼沉重的呼吸,一声声地拖长,渐渐弱了下去。

    他的前爪还在微微抽动,眼睛睁着,盯着一个方向,像是还在努力地看,想再看这个世界一眼。

    靳明伸手,轻轻按住它的眉心,像是安抚,也像是告别。

    他低声说了句:“走吧。”

    老狼像是听懂了似的,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气。

    它的前爪微微向前伸了一,忆芝下意识抬手去接。还没碰到,那只毛绒绒地爪子便轰然垂落在桌边。

    棕色的瞳孔渐渐失神,眼底的最后一丝亮光,如同尘灰,在空气中悄无声息地散去。

    她托住那只兽爪,想帮它收到桌上,刚触上去,指尖忽然一顿。

    爪子上,没有利甲。

    一根也没有。

    她又摸了摸另一只前爪。

    一样。

    她僵住了,一股不详的猜测在脑子里拼凑出起来,却怎么也不敢相信。

    靳明似乎看懂了她的反应,默默掀开老狼的嘴唇。

    獠牙的位置是空的,犬齿也只剩下一段段残茬。

    “它从小就被盗猎者卖进了马戏团。”

    “走村串巷的那种野摊子,连执照都没有。”

    他低声说着,像是怕惊扰了这条刚刚离去的生命。

    “爪子拔了,牙也被磨平了。”

    “用后腿站起来走路,钻火圈,像狗一样给人作揖,它都会。”

    他的声音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份动物档案。

    “它来这之前,活得还不如一条宠物犬。”

    “可是狼……”忆芝脱口而出,还没说完,鼻子已经发酸。

    狼是野性的象征,骁勇、自由、天生带着生物链顶端的骄傲。

    怎么可能……

    “打。”

    “饿。”

    “没日没夜地关在站不直也躺不平的笼子里。”

    “熬。”

    说到最后这个字时,靳明的声线微微发颤。

    他拨开老狼身上的皮毛,给她看那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旧伤痕,应该是被利器抽打留下的。

    忆芝咬了咬牙,眼泪还是浮上眼眶。她伸手轻轻抚过老狼的身体,把它凌乱的毛发理顺,嘴里轻声重复着,像是在哄一个受了伤的小孩:

    “没事了……不疼了……”

    声音软得几乎不像她自己。

    靳明没有作声。比这更惨的他都见过,早就麻木了。

    他起身,掀起老狼身下的防潮垫。忆芝绕到桌子另一边,两人合力将垫子折过来,用胶带把边缘贴紧,包裹住这具渐渐变冷的躯体。

    靳明最后摸了摸那颗灰白的头顶,忽然轻轻笑了一下。

    “你的一个难题,解决了。”

    忆芝一怔。

    他接着说,“狼是群居动物。它后腿有伤,一身病,又从没见过同类,不可能融入任何商业园的狼群。”

    “给它治病开销也大,没有人愿意接收。”

    他笑了下,像是想起什么似的,

    “我前几天还在和它商量……要不干几天老本行,装成狗,去我哥们儿那诊所当个吉祥物算了。”

    忆芝听了,也跟着笑了下。

    笑声轻轻的,很短。

    很快,又都安静了下来。

    不需要了。

    帮老狼收拾完,他们从治疗间出来,天已经暗了下去。

    走廊的灯管坏了半边,光线泛着冷,空气里还弥散着酒精和雨后潮气的味道。

    经过这一遭,忆芝也没了谈工作的兴致。至少今天不合适。

    靳明看向她,语气轻松了些,

    “饿了吗?请你吃饭。”

    她一愣

    他语气里带上点笑意,

    “你也算送了‘风神’一程,按老例儿,主家该管饭。”

    ——风神。

    一匹狼,顶着一个威风凛凛的名字,却干了一辈子杂耍。

    摇尾乞怜、供人取乐,夜里想家睡不着,只能听着团长数金币的声响,捱过一个又一个长夜。

    忆芝忽然觉得特别讽刺。

    它生得憋屈,走的时候总算还带了点尊严,她也感觉确实应该为它庆祝一番。

    “去哪儿?”她随口问了一句,心里已经盘算着,甭管去哪,别让他花钱。

    靳明咧嘴一笑,“出去吃去不起,我手艺还行,您凑合尝尝。”

    他带她来到走廊尽头的房间,是他的办公室。

    屋里陈设简单,除了桌椅电脑和一个缺了门的文件柜,墙角还放着一张单人床,床尾立着一个简易衣柜,像是他所有的家当都在这儿了。

    那张床铺得很平整,枕头、被褥一应俱全,不像临时歇午觉的,更像是——常住。

    “你住在这儿?”忆芝下意识问了句。

    靳明挠了挠头,语气有点不好意思:

    “我父母都不在了,家里的房子……卖了。”

    话没说完,她就已经明白,卖房的钱都投进了什么地方。

    “你随便坐,我去烧水泡茶,一会儿就开饭。”他撂下一句话,转身出去了。

    忆芝先坐在床边,觉得不太礼貌,又起身在屋里走了一圈,最后落座在办公桌前。

    桌上除了电脑,一些散乱的文件和几张动物的照片,角落里还摆着一副相框。

    照片里是一家三口,大概是靳明和他的父母。

    背景依稀就是这个动物园。

    小时候的靳明手插在口袋里,微微低着头,没笑,眼神还挺倔。

    忆芝盯着照片看了几秒,没来由地笑了一下,心想这人是不是从小就是头倔驴。

    走廊那边飘来油烟味,混合着炒菜的香气,顺着门缝钻进来。

    她平时都是吃固定一家店的轻食减脂餐,今天也不知怎么了,闻着这个味儿,忽然特别想吃一口大米饭。

    靳明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端进来三个菜,两碗饭,还有一杯热茶。

    自己则拿起办公桌上的老式保温杯,还没动筷子,先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凉白开。

    番茄炒蛋、青椒鸡片、拍黄瓜,配米饭。

    棚屋后面有个小菜园,时令蔬菜都是现摘的。

    再家常不过的菜式,滋味却很足。

    两个人好像都饿了,各自低头刨饭,吃得狼吞虎咽。

    等饭菜吃得七七八八,才抬头互看了一眼,都笑了,有点不好意思。

    靳明起身收拾碗筷,顺手又给她茶杯里续了热水。

    见她总是望向那张照片,他笑了下,

    “那是我九岁那年拍的,我爸当时在这上班。”

    忆芝点点头,照片里的男人穿着工作服,她大概猜得出。

    “那时候还是易兴区动物园,大家没有手机,也没有什么商圈,周末、节假日,这边人流量还挺大的。”

    “我小时候周末就跟着我爸来上班。他一边干活,一边给我讲动物的习性、喂养注意事项什么的。”

    他说着,也看向那张照片,嘴角带了点笑,像是在回忆。

    忆芝也笑了,想象他小时候肯定是个皮猴,比动物还能上蹿下跳。

    “他在这儿干了一辈子,就是死在岗位上的。”靳明忽然说。

    “打扫象舍的时候,脑溢血。”

    “很快,应该没有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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