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齐泓文抿了抿唇,谦虚又恭敬地作揖:“学生愚钝,幸得闫先生教导有方,实在是愧不敢当。”
齐老太爷的脸色总算是缓和了几分。
贺知府忙称赞道:“大公子不必谦虚,你的文章本官也拜读过,确实引经据典,发人深省。”
贺知府捋了捋胡须,回想起那篇文章,凭心而论,确实有些才气,只是在他看来能做出这样文章的,理应是洞察人间疾苦的寒门学子才对,所以听闻作者是齐府的大公子时,贺知府心中只觉得诧异难当!
“大公子兼济天下,虽出身巨富之家,却能感怀天下百姓,你在文章里提到的重商赋税,轻农薄赋之举实在是令人钦佩。”
语落,一旁的齐老太爷却不动声色地敛了笑意。
他费尽心思将齐家男儿们送入学府,为的是他们能通过勤学苦读,鱼跃龙门,有朝一日能够令齐家彻底脱离商贾,可······
“贺大人,他资历尚浅,终究是纸上谈兵而已,往后若真有幸成为天子门生,还得仰仗贺大人您多多提拔呐!”
齐老太爷笑盈盈举起酒杯,在座众人也一同举杯作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众人的话匣子也渐渐打开了。
贺存清不喜欢齐三这等奢华的贵公子做派,于是主动与大公子齐泓文寒暄起来:“大公子,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得空,还望能与大公子您同席论经,切磋学问。”
齐泓文急忙搁下酒杯咽了咽口水:“那是,那是,在下随时恭候大公子。”
贺存清:“不知府上的二公子如今可好?”
齐三扫了贺存清一眼,心道这小子故意的?为何在气氛正好的时候提起齐二?
只见一直沉默的齐四忽而开了口:“二哥尚在昏迷中。”
一旁的贺知府隐约听见儿子的话,方才还轻松的笑容霎时变得凝重起来:“都说天妒英才啊!二公子足智多谋,人品贵重,遭此横祸当真是可惜,可惜啊······”
不知是不是醉意上头,贺知府说话时眼眶竟泛起了红。
一旁的贺存清忽而提出:“齐老太爷,晚辈与二公子乃旧相识,稍后,可否进府探望?”
方才热闹的氛围忽而变得有些沉重。
对面的齐老太爷垂下眼眸似乎不大乐意:“难得大公子有心,眼下岱泽尚在昏迷,怕是你见了也···”
贺存清却态度执着:“晚辈钦佩岱泽兄的为人,若是能见一面,也算了我一桩心事,恳请老太爷成全。”
话已至此,齐老太爷只能点头同意。
午后的荷花池畔乐声婉转,青柳黄蕊点映四周,清风拂过,水波荡漾。
贺家两位公子在齐大与齐四的陪伴下一同前往畅岚院。
此刻还毫不知情的小芝麻正与王巧莲坐在八角紫藤花架子下头研读话本子。
和煦的暖阳透过斑驳的花影子落在她们朝气蓬勃的脸上,细碎的、银铃般的笑声隐约可闻。
幸好齐四提前派了小厮来传话,得知消息的小芝麻登时手忙脚乱起来:“巧莲,这可怎么办?”
王巧莲虽然也有几分慌张,但比起小芝麻还是镇定许多,她一把收起桌面上的话本子和瓜子壳:
“别慌,有客至自然要以礼相待,这样,咱俩分头行动,我这就去灶上准备茶水,你去屋里替二公子整理一番,主子虽然病了,但也不能失了体面。”
一番话点醒了小芝麻。
她匆忙回到屋内,床上的齐颂还不知缘由,只听见那熟悉的脚步声仓惶又凌乱。
他心道奇怪:这两丫头不是偷懒读话本子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小芝麻顾不上对齐颂解释,手忙脚乱地从柜子里翻出一道珠帘,原本是夏日屋内的装饰,此刻正好拿来用。
她急匆匆挂好珠帘,又快步走到床边用自己的手绢替二公子擦了擦脸颊。
齐颂只觉一阵温凉的触感在自己面门上轻抚。
柔柔的,浅浅的。
“二公子,四公子方才差人传话说是有客来访,您不用担心,小奴都检查过了,您看起来一切妥当。”
不知为什么,刚才巧莲口中的“体面”二字重重落在了小芝麻的心里。
面对病榻上的齐颂,她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保护欲。
他虽然病了,可他依然是畅岚院的主人。
他的尊严与体面,理应由她守护。
不等她再说什么,院中已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小芝麻急忙放好珠帘起身来迎。
年轻俊美的公子哥们个个衣着华丽,三人相继穿过月洞门进了畅岚院。
不过是走了一段路,齐泓文额头竟浮起一层虚汗,他略有几分气弱地将贺公子引向主屋。
齐四冲小芝麻点点头:“我们奉祖父之命,带贺公子前来探望二哥。”
小芝麻镇定地迎上去,屈膝行礼:“三位公子有礼,还请移步花厅饮茶,奴婢这就去通报一声。”
贺存清一愣:“通报?难道岱泽兄已经苏醒了?”
齐大和齐四也是一愣,两人困惑地望着小芝麻,齐二不是一直昏迷吗?她向谁通报?
只见这瘦瘦小小的丫头毫无惧色,反而气势凌凌:“回公子的话,我家二公子如今虽在病中,但意识觉知尚存,诸位来探望,二公子虽口不能言但心中明了。”
语落,她神情庄重地躬身:“花厅已经备好了茶水,三位公子请吧。”
齐四惊讶的看着她,这丫头,怎么像是变了个人,这么有派头!
齐泓文心中却不屑,哼,哪里的野丫头在这装腔作势?齐颂不过是个活死人,还通报个屁啊!
可毕竟有贺公子在,齐家兄弟俩还是笑盈盈地陪着往花厅走。
小芝麻则转身去了主屋。
齐颂隐约听见了几人的对话,昏迷半年多了,一开始来探望他的人络绎不绝,可是一连七八个名医都宣布他药石无医之后,探望之人便明显变少了。
其实他一点也不希望被人探望,一个昏迷不醒的“木头人”被人指指点点,怜悯赞叹,那种感觉很不好。
骄傲如他,并不需要那些假惺惺的体恤关怀。相反,他更加喜欢清清静静,无人问津的日子,有小芝麻在身边就够了。
“二公子,来人好像是贺家的大公子,他看起来挺和善的,还亲切的唤您的表字呢!”
小芝麻弯腰凑在齐二耳边嘀咕。
齐颂原本还平静的心,忽而就被这道温热的气息搅乱了。
臭丫头,说话就说话,靠这么近干嘛!
小芝麻静静地盯着二公子,只见他浓郁的睫毛似乎有一丝丝颤动,她忽而一惊,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她忽然突发奇想:“二公子,您若是同意就动动睫毛,小奴这就去请贺公子进来。”
齐颂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睫毛刚才居然抖动了。
小芝麻这样一说,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确实正在发生改变。
他努力调动全身的力气凝聚向双眼,对旁人而言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对他而言却难如登天。
小芝麻等啊等,终于看见那鸦羽一般的长睫再一次颤抖,这一次,她看得真真切切。
“二公子!”她一激动便紧紧握住了齐颂的手,他的指节柔软而冰凉,将她那颗激动又雀跃的心瞬间拉了回来。
“待晚些时候,小奴请曹大夫替您仔细号号脉。”
外头还有客人,她只能松开齐颂的手,捋了捋他胸口的薄被后,转身去请贺公子。
贺存清撩起长袍的下摆缓缓步入主屋。
只见正堂内干净而空旷,东面的寝屋与正堂之间隔着一道六折屏风。
小丫头引他绕过屏风,黄花梨木架子床外赫然挂着一道晶莹剔透的珠帘。
隔着珠帘,他隐约看见了榻上的齐颂。
“岱泽兄?”
他本想剥开珠帘,可对面的小丫头忽而开口制止了:“贺公子见谅,郎中有交代,二公子调养期间服用丹药,最忌讳烟酒浊气,公子还是隔着珠帘叙话吧。”
语落,贺存清果然一顿,他低头嗅了嗅到自己身上的酒气,愧疚致歉:“抱歉啊。”
那厢的小芝麻福了福身子。
隔着珠帘,他看不清齐颂的神态,只见一道安静的身影,好似睡着了一样。
“岱泽,你我幼年相识,又有几年同窗之谊,眼下见你遭遇此难,我心中实在惋惜。”
小芝麻抿唇垂手,安静地站在床边。
贺存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老师时常问起你的近况,我怕他老人家伤怀,所以并未坦然相告,只说你还在远洋行商,岱泽,老师他很挂念你,你一定要醒过来啊!”
小芝麻虽然不知道贺公子口中的老师是何人,可她清楚地看见齐颂的眼睫微微发颤。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生怕自己看错。
贺存清看昔日旧友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心里悲痛万分:“岱泽,你当初就不该退学回来,齐家这些人不值得你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
许是今日饮了酒,一向稳重的贺存清有些失态了,他语气凝重:“以你的才学能力,科考入仕并非艰难;可你却甘愿委身商贾,如此自甘堕落,真是糊涂啊!!”
小芝麻盯着齐颂,只见那白皙的眼皮下一双瞳仁狠狠地转了一转。
她瞬间瞪大了眼睛,二公子!
可,渐渐地,她却发现那道狭长的眼逢中隐隐有水光在汇聚?
小芝麻的心狠狠一沉。
“贺公子,时候不早了,我家主子还需静养。”虽然很失礼,但她还是开口谢客。
对面的贺存清蹙眉噤声,他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昔日的好友惨遭横祸,性命垂危,这个时候他其实不该说这些话的。
“抱歉啊。”贺存清抬手抚了抚发烫的面颊:“我今日饮醉了。”
隔着珠帘,他再次看向齐颂:“岱泽,你好生休养吧。”
语落,贺公子转身走出主屋。
齐颂的心却如同一池被搅乱的潭水。
昔日他与贺存清曾同拜一位棋坛圣手为师,约莫从七岁开始一直持续到十三岁
贺存清为人稳重,但却十分好强,昔日总将齐颂视为自己的对手,无论读书还是下棋,哪怕是剑术都要与他一较高下。
二人你追我赶,亦敌亦友,倒也颇有几分情谊在。
只是后来,齐颂弃学从商。
贺存清为此气恼了许久,他认为齐颂不应该眼界浅薄,放着读书入仕的康庄大道不走,偏偏去做那锱铢必较的商贾,如今又落得这般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