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四。
万姝丹早上带着颜宥津出门,坐马车到了弦湖边,那艘画舫确实不在湖中了。
明日就是寒食,今天街上的人也不少,许多人都在准备一应所需,甚至不少人也在提前过节。
万姝丹见这边已经没什么可以调查的,对颜宥津说:“去金支斋。”
金支斋所在的银杏街有些偏,在城东南,它就开在银杏街的街头,像是在一条分界线上,越往东南走,房屋越矮小越密集,是城东最拥挤的区域。
“为什么会叫银杏街?”
“这个啊。”颜宥津一边驾车一边说,“前朝时这里就叫银杏街了,相传城西国子监的那棵银杏树是从这里移植过去的。银杏虽然没了,但是街道的名字一直延续了下来。还有一种说法是,银杏所在的城西那一片是读书圣地,这里的人们没有办法移栽银杏,就将街命名为银杏街,也想沾沾气运。”
等到了地方,店家迎了上来,“娘子买胭脂?”
“你们这最好的胭脂是什么?”
店家说:“娘子有所不知,咱家最好的胭脂是以紫铆为主要原料制作的,取一斤紫铆、八钱白皮、半两胡桐泪、两磥波斯白石蜜,先在铜铁铛器中著水八升,这水啊,取的可都是山泉水,急火煮水到鱼眼沸,先下紫铆,再下白皮,最后下胡桐泪和波斯白石蜜,等到紫铆并沉向下,就可以用生绢过滤了。”①
颜宥津疑惑地问:“你们这配方是可以随便传授的吗?”
店家笑了,“这配方早就不是秘密了,都在书上记载着呢!主要要看制作过程,以及采用的原料优劣,比如这紫铆以何处的为优,这生绢要买谁家的,不同的棉浸出的胭脂也不同。”
万姝丹说:“这方我也知道,将浸叠后的生绢以竹夹于炭火上炙之燥,再次浸入。整个过程反复六七次就可以了,若是想要浓郁的就重复十遍以上。”
店家竖起大拇指,“娘子是懂行的!咱家这上等的胭脂叫‘金花燕支’,每次只需用簪轻轻挑一点就足够了。来,您稍等,我去拿货。”
上好的胭脂放在翠石盒子中,万姝丹打开一看,果然颜色很深,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
店家说:“金花燕支是所有胭脂中味道最为浅淡的一个,但香味十分特殊,比起脂粉气,更多的是木香。”
颜宥津见状说:“确实很好闻,这可比昨日弦湖那边的香气好闻多了。”
店家问:“不瞒郎君,昨日我在这里都闻到那股香气了,结果本该是好卖东西的日子,却盖过了我这些胭脂的香味,我这金支斋也算是甘拜下风了。”
万姝丹装糊涂,“那究竟是什么香味啊?”
店家略微沉吟,“这我就不知道了,从来没闻过那气味呢。娘子若是想知道,可以去银杏街里面问问,那里啊,天南海北、三教九流、百工技艺的人都混迹在那边,说不定有识货的。”
出了金支斋,颜宥津低声说:“四娘,若是要去银杏街,还是属下一个人去吧。”
万姝丹摇摇头,“不必,你的身份也很明显,咱们无缘无故查这件事不太合适。这样,先回府吧。”
上了马车,万姝丹隔着车帘问:“银杏街那边为什么是这样的?”
颜宥津说:“之前我同王妃说城东是百姓和吏的居所,那城东南就是贫户们的聚集区域。这些贫户除去百姓外,还有不少兵士。京城里是没有营房的,家境好一些的,有自己的房子,贫困的就只能赁房,而银杏街那片是最便宜的。最低级的兵士月粮微薄,他们有不少人花钱‘买闲’以从事其他职业,走卒贩夫、百工技艺无所不干。”
“百姓里面,有从事杂役的,比如属于官府的工匠和厨役。还有许多逃荒避粮差的,都会带着家眷来京城,这里面有一些过于贫穷的,就会住进银杏街。银杏街里人们会有一种互相帮扶的现象,比如那些领牌的杂役,会有别人冒充他的义男女婿,代替他领牌上工。还有那些下九流的人,也都住在那边。”②
万姝丹细细算了算,“你这么说,人数可不少。”
颜宥津低声说:“确实如此,京城人口,当属四方之民最多。自从开科举之后,赴京之人就越来越多了。然而这京城里究竟人口多少,恐怕连京兆府都不知道。十年以前,进行过彻底的统计,不过那时候的数据可信度就不高。”
“自从皇上不太理朝政之后,世家把持朝堂,状况就变得有些混乱了,勋贵百姓侵占街巷沟渠,到这一两年,城东南的住宅完全连成片了。虽然几次有禁令下来,执行得都不彻底。勋贵自然不放在心上,百姓因此与办事人员三番几次出现冲突。”
回到王府,万姝丹直接回了熹微院,她将金花燕支盒放在妆奁中。唤了上锦过来,上锦来时,手里拿着她们那日买的针线。
见了万姝丹,上锦行礼道:“王妃。”
万姝丹坐下来,“同我不必如此拘礼,坐下吧,教教我怎么绣花。”
说起这事,还是去金川楼那日,万姝丹见郑琬和贾琦的帕子上均有绣花。回来问过宁熙之后,方知郑琬擅长女红。万姝丹自知并无所长,琴棋书画没有一个称得上精通。既然如此,不如广学百家,多一个技能,就多一份机遇。她观郑琬此人与贾琦不同,二人又不属同一阵营。多准备一条路,没准会有意外收获。
上锦和寻夏一样,都是长公主府的婢子。上锦在长公主府里就负责刺绣,是个能力很强的绣娘。后来长公主与蓝妃交好,就被长公主送给了蓝妃,进了宫。蓝家事发,上锦又被遣回长公主府。
上锦搬了个小凳,坐在万姝丹脚边,拿起一个空白的撑子,从头开始教起。
万姝丹听得十分认真,她以前最不好这种细致的活,跟在二哥身边时,总有忙不完的事情,东奔西走。来了安王府后,日子倒是慢了下来。
这一慢下来,万姝丹就觉得有些无聊,身边没有人可以随时讨教武功,也没有四哥那种碎嘴子时时刻刻在她耳边聒噪不停。倒是和三哥有些像,与三哥在一起时,安静的时刻更多。即便是一同出任务,往往一个眼神就可以明白对方所想,二人相得益彰,效率出奇地快。
她看向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原本掌心分布厚茧,经过长时间的养护,如今竟是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了,这样才不会把娇柔的锦缎勾出丝,也更符合贵女的身份。只是想要再拿刀,就容易磨破了。
“王妃?”
万姝丹看着上锦手上的绣针,“你继续。”
世间万般皆如此,岂有两全法?
沈济之早就教过她了,这人世往往所得并非所求。
上锦介绍完了要注意的点,将撑子交到万姝丹的手里,万姝丹依着她所说起了第一针。
如今这条路,是沈济之领她走上的,她也愿意走这一遭。同样她也明白,这是条只能她自己走的路。作为女眷,她不能时时在宁熙身边。执金吾巡视全城,获得消息会及时一些。昨日若不是郑琬相邀,她怕是要很晚才能知道画舫倾翻一事了。而许多事情,往往就败在时间差上。
万姝丹绣出第二针。
她要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然而现在仅有的身份是五王妃。这个身份说高也高,可仍然是依附于宁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别人尊称她一声王妃,可不会真的把她当回事。尤其她现在是“秦可兰”,“秦可兰”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了。她们现在接近她,不过是因为好奇罢了。这好奇中还掺杂着探究。
万姝丹要戴好“秦可兰”的面具,然后,她会试着搏一搏。
她不想像昨日那般,他们可以去医馆询问柳传,而她连个理由都没有,只能坐在原地等待。
“王妃绣得真好。”
“嗯?”万姝丹看了看自己手下的绢布,“很好吗?”
上锦面露温和,嘴角微微勾起,“王妃第一次学,能绣成这样很好了。”
这时寻夏进来了,一脸愁容地端着茶碗。
上锦立刻起身,站至一旁。
万姝丹瞥了一眼,“怎么了?”
“殿下有些不舒服。”
她手一顿,捏着绣针,“不舒服?”
“是啊。”寻夏将托盘放下,“说是从午后开始就浑身乏力,回府之后又严重了一些。”
万姝丹思量几下,忽然起身,拎起药箱,快速往岁安堂走去,与景煜打了个照面。
“你去找医官?”
“王妃。”景煜顿了顿,“是,殿下症状在逐渐加重。”
万姝丹匆匆撂下一句话,“你等一下。”
她进了内间,宁熙阖着眼靠在迎枕上。
万姝丹伸手抚上他的额头,“不热。”
她皱着长眉,摸了摸他的脉,没摸出个所以然,“你现在什么感觉?”
宁熙嘴唇泛白,声音发虚,“肚子有些不舒服。”
万姝丹轻轻碰了碰他的腹部,“描述一下?怎么个不舒服?”
宁熙难受得皱起眉,“好像有东西堵着。”
万姝丹没说话,她用手无意识描摹着自己的嘴唇,又看了看宁熙的状态,对屋里众人说:“像是中毒了。”
“中毒?”
“怎么会!”
宁熙虚虚抬眼,“你可有法子?”
万姝丹打开药箱,拿出一个黑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只要不是罕见的毒,此药均可解。只是服药这几日要戒酒戒冷食。”
寻夏担忧,“明日就是寒食了,一直等到初七的早上才可以取新火。”
万姝丹意外道,“京城里高门世家也会按例遵循这些规矩?”
寻夏说:“总要做做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