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昭明睁开眼,眼皮微颤地抬起来,觑向这人的脸。
“宣述……”
眼泪顺着眼尾流出来,但她盯着宣述,不肯眨眼。
宣述也垂眼看向她,灰头土脸的,但流露着珍而重之的目光。终于安心了般叹口气,又忍过一阵呛咳才笑着说:“还好赶上了……你看,我是不是说过,我会有办法的?”
他握住萧昭明的手,从怀里摸出个什么,塞进她手里。
手上还沾着血,微微发颤。
萧昭明只觉得心口那处伤被撕扯开,又挤压成一团,跟宣述的手一样颤抖不止。
——放进她手心的,是一片明梧元神残片。
地下巷道里爆炸的耳鸣复又响起,尖锐地刺痛着她太阳穴。眼前发晃,无数碎片翻飞掠过,泪水模糊视线,看宣述都重影。
渐渐的,与分司值房内,那个问她“疼吗”的玄衣青年重合。
他一根根掰开她紧攥重明的手,躬身看着她逼红的眼睛。
金灿灿的日光从窗棂间钻进来,暖暖地烘在她僵直的脊背上。一点一点,融化了那些陈年的坚冰。
“下次如果还想这样做,但你又怕疼的话,就来告诉我。”
“我来给你想办法啊。”
“我有什么办法?你想想,活人还能被……喘气憋死?难道这全天下的好日子,要靠你一个人忍受碎骨碎魂之痛才能换来吗?”
“若真是如此残忍,那这种天下也没什么留着的必要了,趁早炸了拉倒。”
……
还有那个,落在她掌心的吻。
宣述包着她手指,将元神碎片攥进手心。然后将嘴唇轻轻贴在萧昭明手指上。
萧昭明瞬间觉得被宣述碰过的那只手热烫得灼人。
你把自己搞成这样,是为了我的元神残片吗?
她别开视线,支起身子,掰过他后背看。一道十分明显的剑伤深可见骨,再加上方才替她挡了那一下煞炁,血肉都翻卷开,简直一片狼藉。
萧昭明徒劳地施之疗愈法术。
毫无变化。
毕竟宣述是个灵气绝缘体,疗愈法术对他根本没用,他只能用凡人的医术治伤。
你说会有办法的……就是拿自己去扛的办法吗。
凡人的脊背受这么重的伤,是会没命的啊。
怒火蹭地一下窜上头顶。
“是谁……”她手指悬在伤上,感应到残留的灵力,压着怒气问,“极北之地唯二的蜕神就是我和居烬,哪又来的蜕神剑修?”
宣述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侧身躲了下:“风永铭,那就是个王八犊子,你别搭理他,他不敢动你……”
萧昭明记得这个人,宣述的灵根就是被他用打神鞭碎掉的。
眼下握着自己的元神残片,萧昭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萧昭明让自己的灵力包裹住宣述的伤口,以免恶化。
“因为你抢了他们最宝贝的元神残片,所以他就要杀了你?这是我的东西,风永铭凭什么扣着。”她攥着膝上衣料,越攥越紧。
“我当年不是给你批过命格吗?‘昆仑鼎身陨则天倾地荡,灵脉尽枯,万法归无,仙路永绝’,这样的批语,他都不怕吗?”
言罢,胸腔闷得像要炸开,怒火顶得她脑子嗡嗡作响。萧昭明扯下绕在她腰上的重明,手腕一震变为重剑,载着她带了恨意的几个字:“人在哪?”
“昭明,等等,昭明……”宣述连忙拉住她袖口,又牵扯到自己后背的伤,当即倒抽一口冷气。
萧昭明满腔怒火悬空一顿,只好停下。
“我就是要跟你说这件事……”宣述气力不济,扯了扯她,“苏月澜那东西是你给他的吧?两兄妹正跟风永铭那个狗对峙呢,明梧大人,辛苦附耳过来吧……你看我都这么疼了……”
萧昭明只好暂且按捺,将自己收拢得心平气和些,才单膝跪地,弯腰将耳朵贴在他唇边。
宣述可能有些发热,说话时的气息滚烫,烫得她耳廓发麻。
这位重伤还带卖惨的摄政王三言两句讲清了幽都官驿那边的情况,听到玲珑秘境里那一具具尸体,萧昭明眉心紧紧蹙起。
为什么玲珑秘境里会有那么多更换了千机体的……修士?
风永铭又为什么一反常态地决意杀了他们修仙界百年都没敢动的宣述?
萧昭明想起矿洞内的煞炁和百里澹。
福至心灵,在心里连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她缓缓低头看着宣述:“百里澹在矿洞内,用煞炁……修炼出了煞灵根。”
声音低而轻,好似随时会消散在风雪中。
宣述回望着她沉冷的眼睛,意识到萧昭明在说什么后,陡然生出悚然之感。
用煞炁修炼灵根?
是啊,如果灵气能修炼,那出自同源的煞炁,为什么不行呢?
波及到启暮城的地动和灵气枯竭。
存放修士尸身的玲珑秘境。
秘密开采的幽都矿洞。
风永铭一反常态非杀他不可。
他逃过来的路上,紧急传给仙盟的传讯无人回应……
仙盟高层明明很清楚,他是修仙界灵气的一把钥匙,一道闸口,他死了,灵气就全完了……为什么他们突然不再恐惧了?
如果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们掌握了不用灵气也能修炼的方法了呢?
萧昭明又说:“你还记得颜落的手臂,是怎么没的吗?”
当然记得。
颜落强行升境后,反而被煞炁附身,及时遇到了无涯和澧玉二人才得救。
无涯道君将她被污染的手臂连带灵根一起斩断,但灵根断裂的修士会死,所以澧玉道君才拿出千机体,赌了一把……
原来如此。
宣述彻底明白了。
煞炁还没有完全侵染修士的时候,可以通过自断灵根的方式将人紧急救回。而救回灵根断裂的修士,世间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
千机体。
玲珑秘境内那些密密麻麻的修士尸体,恐怕就是修炼煞炁却失败,只能被迫斩断身体某处的灵根,用千机体来自救。
丁寒和张来在拿这些活人做试炼。
而明梧的元神残片被保留,一是他们对明梧飞升有所怀疑,二是想研究修士究竟怎样才能达到飞升。
修仙界在明梧之后,再无飞升之人。真的是因为修为不够吗?
那些蜕神境后期的修士,接近飞升的修士,到最后都悄无声息没踪迹了。
真的都是归隐了吗?
恐怕有一些就正躺在官驿秘境的高殿内吧。
最能打的剑修风掌门大概是作为门神,在玲珑秘境里留了一缕神识之类的。
今日他一进去,怕是就已经惊动了风永铭。
或许不止这三人参与。
这么大的事,里面必然有仙盟的手笔。
而他么,撞破了这个修仙界高层的杀手锏。
杀手锏尚不成熟,仙盟现在落了下风。
要是让他活着回去了……这条筹备良久的路必然会被他所率领的监仙司斩断!
与其如此,还不如现在趁他虚弱直接杀了。
萧昭明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用一种很深的担忧的目光瞧着他。
宣述默不作声突然伸手抱住了她。
萧昭明猝不及防,近乎茫然地跌在他怀里。
箍在她后背的手臂收紧,勒得她有些发疼。
荒原、冷雪、滚烫的血气杂糅充斥在鼻腔内,极北之地荒冷而空旷,太容易让人觉得被红尘所抛弃,天地之间唯余自己。
宣述的心此刻明明离她这么近,咚咚跳动声敲击着她的耳膜,可却有种他逐渐远去的惶恐感。
萧昭明从未有过这样感受,她小心翼翼地揪起一点宣述的衣料,紧紧捏着。
这时,宣述略偏过头,嘴唇凑近她耳畔,低低说了什么。
萧昭明眼眸一震。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靴底踩在雪面上的沙沙声。
方才他们从法阵里出来顺着坡往下滚,直接滚到了旁边松林里。萧昭明并没看清法阵外的情形。
此刻循声望去,才瞧见一个人影正从坡上走下来。
和她旗鼓相当的蜕神威压,一柄环绕着紫电的剑,满头白发,和宣述三分相似的眉眼……
风永铭蜕神境界,无论是瞬移还是御剑,都能做到悄无声息靠近。
他是故意弄出声响来,让她听见的。
萧昭明缓缓站起身,单手捏诀,保护结界罩住了宣述。宣述本想说些什么,但内伤严重,起身猛了被血呛住,靠着松树干咳了好一会。
萧昭明挡在他身前,漆黑眼瞳里盛满了翻山倒海的怒火。
宣述既然能从苏星川设的定位法阵进来,那苏氏兄妹应当也在附近。
而且宣述说这二人正跟风永铭对峙呢。
现在风永铭在这,那两个呢?
薄薄眼皮掀起,眉尾微抬,眼角绷紧。如利刃上覆盖的新雪陡然掀开。
露出下面沉冷锋锐的刃。
“风掌门吧?”她缓声开口,“苏星川和苏月澜呢?”
风永铭微眯着眼打量她,白发披散,被迎面的寒风吹在身后,“那个凡人手上的法器,像火铳的,是你给他的?”
萧昭明心底一沉。看来聚灵铳抗衡蜕神还是太难了。
“是我。”
风永铭默了下,“不愧是明梧的徒孙……不算辱没你师祖的名声。”
萧昭明:“你把他们怎么了?”
风永铭:“费了我一点力气,打晕了而已,没死。”
萧昭明暗暗松了口气。
如她所料,没彻底杀了宣述之前,风永铭不会轻易对监仙司的人动手。
她又问:“你认得我?”
风永铭淡淡地说:“有所耳闻,神机门昭告天下的弑师之人。”
萧昭明眉梢微挑,讥诮道:“那真是遗憾,昆山玉城的情报收集速度这么慢——神机门早就昭告了前任掌门百里澹陷害弟子谋杀长老之罪行。现在我告诉你,不用谢。”
她知道,在玉虚京那些大人物眼里,根本没把沈霁明继任掌门后出的这份告示当回事。
正如沈霁明在他们眼里始终是个晚辈一样。
风永铭没什么怒色,仿佛听见石头砸了个响似的,并不对他们神机门出的这些“恶人”加以评价。
“澧玉和无涯都陨落了……看在你是明梧唯一的徒孙的份上,自行离开,我不会动你。”
这句话敏锐地触动了萧昭明的神经。
“那苏星川和苏月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