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静晤站在一片大火前，看到葬仪屋一步一步走过来。

    制造幻境的夜游神死了，他终于能顺利的找到她了。

    离得近了，他找了许久的人身影愈发清晰，让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她回头，是他熟悉的那个薛静晤，不是那个孩童，也不是那个少女。

    真是许久未见了。

    然而几步之遥的时候，葬仪屋驻足，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是看着她。

    薛静晤面前的结界在缩小，那结界的目的，是想将她推入身后的大火中。

    夜游神留了一手，同归于尽。

    他明白这个结界的杀机，却没有动。

    薛静晤忽然笑起来。

    她不由得想起他曾经对自己说，要静心，要让自己沉下来。

    她其实一直如此要求自己，周围无论发生什么，都要让自己冷静，平常心对待。

    可是如今看到他一步步的走来又停下，她还是控制不住的，笑起来。

    她薛静晤还是有点运气的，可以遇见他。

    缓缓吐出一口气，她笑容未变，“能帮帮我吧？”

    即使到了这种境地，她依旧说的是帮，而不是救。

    她血淋淋的站在那里，口气平静，“镰刀借我用用吧。”

    他笑起来，“你果然不希望我救你，但……”

    你还有力气吗？

    “我之所以找你合作，不是让你来救我的。”薛静晤长发被微风卷起，她双唇因为力量的枯竭而苍白着，整个人如同枯萎之后的花朵。

    “我只需要你的帮助而已。”薛静晤摇头，“关键的时候，我要自己来。”

    她薛静晤信命、信天、信自己，就是唯独不相信‘拯救’二字。

    这个世道就没有谁救谁，只能是帮助，因为帮助，需要有价值。

    救人不图所报，帮人必有回响——这是薛静晤的人生信条。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无利可图之事，真的有人会做吗？

    她不相信，所以她也不相信‘拯救’二字。

    镰刀袭来，冲进结界，钉在地上。

    结界没有任何变化，它只需要困住其中的人，至于进来的是什么，无暇理会。

    薛静晤上前拔刀，将自己最后的力量汇聚起来，不必召出惊鸿，节省了她三分之一的力量。

    但她依旧不敢肯定，自己到底能不能出去。

    她抬头，一边举刀一边留下遗言，“如果我死了，帮我把那个孩子带出去，谢谢。”

    那个阵法会呵护她长大，只不过速度慢一些而已。

    葬仪屋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幕，竟然觉得颇像她的走马灯，他却窥不出她人生的底色。

    他忽然觉得有一丝不甘心，开口仍旧是那个问题：“那个孩子是你的什么人？”

    她笑容未变，“是我的亲人啊。”

    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啊。

    他看着她，刨根问底，“什么亲人？”

    薛静晤笑出声，声音忽然温柔，“如果我能出去，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刀尖落下力量对冲，他没有躲避，而是坚持在这忽然爆出的硝烟之间，寻找引发这场灾难的人。

    不消片刻，雾气中终于慢慢走出来一个人，虽然走的极慢，但好在是走出来了。

    她更加狼狈，浑身是血，头破血流。

    然而她却全然没有颓势，甚至眉眼都精神了几分，“看，我做到了。”

    他终于上前一步接住她，整个人慢慢坐下来，让她半躺下来，“是啊，你做到了。”

    “千年难遇一知己。”她伸出手抚上他的眼睛，呢喃的话如同情话，“遇到你是我的幸运。”

    他明白她不需要他拯救，不需要成为她的依靠，不需要变成她的软肋。

    该进时爽利干脆，该退时恰到好处，他太懂她要什么了。

    结界消散，面前场景交叠，渐渐变成一个巨大的法阵。

    薛静晤缓了缓，还是起了身。

    周围梦境在坍塌，那些梦境的碎片纷纷落下，化成一个个精致的梦蝶，没入阵法间若隐若现。

    原本暗淡的阵法亮起来，不过一会儿，阵法中央出现了一个人，正是薛静晤带走的那个女孩。

    她抬手聚气，梦蝶终于有了目标，围着女孩翩翩起舞。

    随着梦蝶越聚越多，有些不可言说的东西，开始聚集起来。

    法阵中的一角渐渐亮起，最后汇聚成一颗参天大树，直冲云霄。

    葬仪屋只感到暗流涌动，却捕捉的不真切——西方神明确实不擅长运气。

    薛静晤走到树前，折下一弯新鲜枝桠变成脚环，亲手戴在了女孩脚踝上。

    梦蝶渐渐化去，她看着女孩，温柔唤醒，“欢迎回来。”

    女孩缓缓睁开眼，眼神中懵懂了一瞬，随即渐渐有神起来。

    空中响起沉静的女声，慈爱温柔，“静晤，别来无恙。”

    薛静晤忍了忍，没让自己落下泪来。

    她退后，恭敬的跪下，“小女星辰帝姬，参见女娲娘娘。”

    葬仪屋微微吃惊，随即想通了很多。

    这位，是真真正正的东方母神，既是先启又是古神之母。

    怪不得她说，这是她的亲人。

    东方传说中女娲造人流传甚久，她是所有神、人、魔公认的母神，所以每一个炎黄子孙的神识中，都有女娲娘娘的残影。

    而思乡、爱乡越重的人，影子就会越重。

    所以，她选择刘入梦。

    可是这样强大的母神，又为什么会沦落至此？

    “你到底还是灭了地府一脉。”

    “是。”薛静晤起身，大大方方的承认，“您要责备我了是不是？”

    地府古神生于先启神明木神，掌轮回，论生灭。

    所以在薛静晤这里，地府一脉死，先启木神活。

    而她因为转换这种力量，也陷入了轮回中，所以才会有不同的她出现。

    偏头看了看树，女孩轻轻一叹，“静晤，生杀太过，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我不在乎。”薛静晤笑起来，“姆妈，我期盼您醒来，也害怕您醒来，您知道为什么吗？”

    她不语，只是看着她，眼神慈爱。

    “我怕您用爱意腐化我、动摇我，让我觉得停在这里也不错，让我觉得就此放手是正确的，让我逐渐忘记来时路，信奉您包融万物的蠢话。”

    薛静晤出言不逊，女孩却并没有气恼，只是叹了口气，“静晤，我当初造出你，就是期盼你能成为新的人神，拯救先启的同时，救赎人类。

    然后古神那些孩子们，也能得救……”

    “所以您才赋予我人类的情感，祈求我与人类共情，没想到却放大了我的仇恨，让我变成了一个怪物。”

    薛静晤遮住眼睛，没人知道那其中有没有泪水。

    “他们没有资格活着，我肃清他们之后，会给您的人间，一个更好的结果。”

    女孩叹了口气，阵法渐渐熄灭，她也渐渐闭上眼。

    薛静晤放下手，一行清泪终于滑落。

    姆妈从头到尾都不曾问一句，自己从小照看的星辰帝姬，那样娇弱的星辰帝姬，这些年过得如何，又是如何变成如今这个模样的。

    这是姆妈无声的责怪。

    葬仪屋走上前，慢慢抱住她，薛静晤的头渐渐低下去，身体软下来，似是贪恋他，又似是沉溺在情绪中。

    不过一刻，她便清醒过来，松开他退出来，将另一个手环戴在了他手上。

    “答应你的报酬。”她的手拂过面颊，似是在擦泪，“你只要选择一个清明之处种下，用心培育，西方也会生出先启神明。”

    葬仪屋顺势握住她的手腕，“你帮小生选一个吧。”

    他当初见到薛静晤，就对先启神明很感兴趣，也因为东方神界的入侵，让他不得不再次思考起西界的未来。

    西方神界也好、人间也好，其实都没有那么安全。

    这次有薛静晤插手，让西界的神明保住了地位，但天长地久，唯有变数依旧。

    若是日后再有其他的神明入侵……

    他们需要有新势力的诞生，也能为西界神明的旧人敲响警钟，不若现在这样，狂妄自大，洋洋得意。

    毕竟，混乱才是进步的台阶。

    她瞪向他，“你不要得寸进尺，当初咱们之间的交易报酬就是这样……”

    他忽然吻住她，有泪水的味道夹杂在其中，薛静晤没有挣扎，甚至抬手抱住了他。

    忽然，身后传来稚嫩的童音，“姐姐？”

    薛静晤一惊，连忙推开葬仪屋，蹲下身向着女孩展开双臂，“过来，姐姐带你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