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闻昭程野一同淋雨的结果毫无悬念——两个人都发起了高烧。
命运仿佛带着一丝嘲讽,再次将他们带回了医院。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输液室里,两人心照不宣地选择了相邻的座位。透明的药液顺着细长的软管,一滴,一滴,缓慢地流入他们的静脉,如同时间缓慢地流淌。
滴答,滴答。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冰冷的抗拒和令人窒息的尴尬,反而多了一种……奇异的、共同承担着某种沉重秘密的疲惫与平静。
最后,是闻昭先打破了沉默。她侧过头,看着旁边同样挂着点滴、脸色因发烧而泛着不自然红晕的程野,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沙哑:
“……两个非要淋雨的傻子。”
程野愣了一下,随即也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带着病容却无比真实的笑容,轻轻应和:
“是啊,两个傻子。”他的目光落在闻昭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和坚定,“但是下次,如果你还想淋雨……我还是会陪你一起。”
他顿了顿,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递到闻昭耳中:
“只要你还需要我。”
他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透过那层阴霾看到了更远的地方,语气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庆幸和淡淡的感伤:
“不过啊……这个时代,真的很好,安全得多。你完全可以靠自己,过上任何你想要的生活,实现你的抱负,庇护你想庇护的人……不需要依靠任何一个男人了。真好。”
他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回闻昭脸上,带着一丝苦涩的、却无比真诚的笑意:
“没有乌野利和魏弦那样的混蛋了。”
闻昭看着他眼中那份历经千年沧桑、终于沉淀下来的清明和释然,听着那句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没有那样的混蛋了”,一直紧绷的、竖满尖刺的心防,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混杂着疲惫、释然、还有一丝……松动。她轻轻闭上了眼睛,没有再说话,只是感受着药液流入血管的冰凉,和身边这个人微弱却真实的体温。
千年的血雨腥风,似乎真的在这场高烧和点滴声中,暂时远去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安全的时代,他们只是两个淋雨生病的普通人。
第二个问题:姬台会不会原谅乌野利。
不会。
她只是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她留下,只是因为世界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同样切身体会彼此七世的痛苦了。轮回是无解的谜题。再来多少世,前世的罪孽也赎不清。
既然如此。我们一起,打败那个神明,怎么样?
再也不要莫名其妙的相遇,再也不要承受前世的记忆,再也不要这样痛苦的纠缠。
我们不该是神明游戏的角色,不该被动安排残酷的人生。
恨海深处,轮回镜的光芒映照出第八世的景象——一个被信息洪流与钢铁森林包裹的时代。父母的灵魂,历经七世爱恨的冲刷,终于在今生彻底苏醒,带着所有前世刻骨的记忆,如同两座背负着沉重冰川的岛屿。
荔娅站在镜前,火红的衣袂无风自动。绿眸深处,是沉淀千年的疲惫与不容退让的决绝。这一次,她选择不再旁观,不再用轮回的漩涡去惩戒,而是寻求一次彻底的清算。她需要的不再是惩罚的快意,而是父母面对罪责的勇气,一句穿越时空、直达灵魂的道歉。和解,是为了放下枷锁,不是为了抹去伤痕;是理解,不是赦免。
灵霙的手指在空中划出玄奥的轨迹。一点银芒自他指尖迸发,迅速膨胀、稳定,化作一个仅容三人的、散发着柔和微光的纯净球体。
荔娅深吸一口气,一步踏入。
空间内并非虚无,而是流淌着极淡的、仿佛由无数微光粒子构成的雾气。程野和闻昭的身影瞬间被拉入其中。他们看到了面前那抹火红的身影,那双独一无二的、燃烧着复杂情感的绿眼睛。
“荔娅……”闻昭的声音带着历史的尘埃与一丝颤抖,率先打破了凝固。她看着眼前威严而陌生的神明女儿,眼中不再是周室王姬的骄傲或西戎首领夫人的疏离,只有历经沧桑后的疲惫与浓得化不开的愧疚。
程野紧抿着唇,程序员惯有的冷静面具碎裂,露出底下属于戎王的刚硬线条和被岁月磨砺出的痛楚。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姬台,乌野利。”荔娅的声音在空间中回荡,清冷而直接,没有用他们此世的名字,“你们记得一切。记得镐京的烽火,记得草原的风雪,记得洛邑城墙下的舍弃,记得郑国高墙下的算计,记得……那个被你们当作筹码、当作工具、最后当作弃子的绿眼睛孩子。”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剑,依次扫过父母。
“我开启这个空间,不是来听你们辩解时代的洪流、诸侯的野心或是身不由己。那些,我已在轮回镜中看得足够清楚,也……理解其存在的必然。”荔娅的“理解”二字咬得很重,带着千斤的重量,“但理解,不等于接受,更不等于原谅。”
她向前一步,空间内的微光粒子似乎因她的情绪而轻轻震颤。
“你们还欠我一个道歉。”
一个堂堂正正、不推诿给时代、不粉饰以‘忠烈’或‘部族大义’的道歉。
荔娅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如锤,敲打在闻昭和程野的灵魂上。千年的轮回,无数次的错过与伤害,此刻被赤裸裸地摊开在这片纯净的空间里,无处遁形。
“对不起。没能给你一个……不用选择立场的世界。”
乌野利眼眶通红,眼中是戎王面对千军万马也未曾有过的痛楚和悔恨:
“荔娅,我的小狼崽。”乌野利唤出了那个尘封在西戎记忆深处的昵称,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是个懦夫。我放弃了我的女儿,选择了保存实力。对不起,荔娅。父亲,对不起你,我辜负了你的信任,辜负了血脉,我是个,失败的父亲,彻头彻尾的,懦夫和混蛋。”
“对不起。”姬台也开了口,“没能好好抱抱你。”
她不再是那个冷静谋划、试图掌控命运的王姬或贵妇,只是一个被愧疚彻底击垮的母亲。
这句道歉比任何宏大的忏悔都更直击人心。它剥离了时代、立场、王姬的荣光与戎狄的烙印,只剩下一个母亲对幼女最原始、最深刻的亏欠——一个本该给予却永远错过的拥抱。
两声道歉,像两把钥匙,精准地插入了荔娅心防最深处的锁孔。她看着眼前这对恢复了所有记忆、终于能直面内心最柔软处伤痛的父母,绿眸中翻涌的情绪激烈碰撞——有释然,有痛楚,有千年积怨消融的空白,也有无法完全抹平的伤痕。
荔娅静静地听着,绿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有被遗弃的冰冷刺痛,有听到昵称时一闪而逝的酸楚,更有看到父母终于剥下所有伪装、直面内心最不堪一面的释然。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的脸颊,不是委屈,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沉重的、带着尘埃落定感的疲惫。
她缓缓开口,带着神明的力量,也带着女儿的沉重:
“我也该说对不起……折磨了你们这么久。”
这不是原谅,而是理解后的和解。她承认了自己成神后开启轮回、引导他们经历痛苦世世的动机和行为,是对他们过往的一种“折磨”。她放下了“惩戒者”的姿态,承认了自己在这场漫长纠葛中施加的伤害。
“没关系,都是我活该。”程野简直难以置信,自己的前世居然那么混蛋。作为父亲,他未能护住女儿,无论有多少理由,他都认。
姬台眼中含泪,上前一步,距离荔娅更近。那份属于历史学者的冷静外壳彻底碎裂,只剩下母亲最深的渴望:
“是我不应该……我不应该带你去洛邑那个鬼地方的!”
她终于说出了积压千年的悔恨——那个改变一切命运的决定。
她带着前所未有的恳求,伸出了双臂:
“荔娅……我欠你一个拥抱……”
她的声音颤抖,充满了迟到了千年的渴望与小心翼翼。
“你愿意……抱抱我吗?”
空间里静得只剩下无形的时光流动声。灵霙维持着空间,赤瞳中映照着这一幕,平静无波。樊娀的目光悠远,仿佛在确认着某个缓慢抵达的因果节点。
荔娅看着母亲伸出的双臂,看着那双盛满了千年悔恨与卑微祈求的眼睛。她想起了溱洧之畔对自由的向往,想起了恨海文书殿里的孤寂,想起了轮回镜中父母挣扎的身影……最终,定格在眼前这张属于“闻昭”,却承载着“姬台”所有情感的脸上。
我听到了。你们的道歉,我收到了。
我理解乱世之中,个体的选择何其艰难。理解你们各自背负的枷锁与挣扎。但这理解,并不等同于我原谅了你们对我造成的伤害。”
原谅太沉重,跨越千年的伤痕无法轻易抚平。但和解,在这一刻,是可能的。
我接受这段纠缠了我们千年的因果,在此刻,做一个了断。我放下对你们无尽的恨意与怨怼——不是为了你们,是为了我自己。背负着对父母的恨意前行,太沉重了。它扭曲了我的道路,让我看不清真正该恨的,是那吞噬一切的乱世本身。”
她向前迈了一步,一步跨越了千年的隔阂与怨恨。然后,她慢慢地、有些生疏地,投入了母亲张开的怀抱。
这不是一个充满欢欣的拥抱,它带着沉重的叹息、迟来的酸楚和无声的泪水。姬台的手臂瞬间收紧,仿佛要将这迟到了无数个轮回的拥抱,将错失的所有时光,都揉进骨血里。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压抑的哭声终于逸出。
乌野利站在一旁,看着相拥的妻女,这个在战场上、在代码世界都坚毅无比的男人,此刻也红了眼眶,默默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意。
空间无声地消散。荔娅一步踏出,重新站在了恨海轮回殿的地面上。
荔娅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恨海微凉而带着咸腥气息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属于恨海上神的、坚定而澄澈的光芒。
从今往后,你们的路,是你们的轮回终结后的平静。我的路,是守护恨海,维系三界。我们……两清了。
樊娀,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那纠缠了八生八世、曾如滔天巨浪般的爱恨执念,此刻如同退潮的海水,只剩下平静的余韵,再无波澜,也再无继续轮回、消耗能量的必要。
她抬起手,指尖凝聚起一点极其柔和、仿佛能抚平一切褶皱、引渡一切疲惫的乳白色光晕。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终结与安息的永恒意味。
“因果,已清。爱恨,已散。轮回,往复,终有尽时。”樊娀的声音依旧缓慢,却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庄严,“引汝残痕,归于宁静。安息吧。”
她的指尖,朝着轮回镜中映照出的、程野与闻昭在第八世现代场景中的身影,轻轻一点。
正沉浸在巨大悲伤与释然中的程野和闻昭,同时感到灵魂深处传来一阵奇异的、温暖而轻盈的牵引力。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回归母体的安宁。
轮回至此终结。
下一世,他们再也不会相见了。
这一世的红线也就此断开,所有前世的记忆也都散去。
程野与闻昭回到了他们该有的人生轨迹。
永远不再相交,也不需要原谅。
轮回本就不是为了让我们相爱,而是为了打磨你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