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恒跟在崔崇身后,说是让他拿酒,可那一坛酒此时却由崔崇亲自捧着,看样子好像比官帽还重要。
这日过后,崔崇只派随从出门查案,他则待在万萼院,谢绝一切拜访,只去过几次田府。
崔恒按他的吩咐到尹家取酒,尹建白说有生意缠身,让他去找尹红铃,尹红铃又说崔大人想买的酒存在青州郊区的酒庄,需要两人去取。
他没别的办法,只能跟着尹红铃去酒庄,一来一回要两天。
霍云霄的脚彻底好了,又开始活蹦乱跳,没了婚约这个一直悬在头顶的隐雷,她整日无忧无虑,游玩、赏景、玩牌、逗狗,只偶尔陪霍启出去收租,快活的不知今夕是何夕。
“雪翼,来!”
雪翼咬着藤球,好像舞狮一样胡乱甩着头,铃铛在藤球里翻滚着,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朝她疯跑着冲过来,堪堪停在她脚边,放下藤球坐好,等她再扔。
悠闲而无聊的日子因为雪翼而生机勃勃,她良心发现地想起了季善。那天郎中说他处理得当,没什么大事,只是伤口有些吓人。
也不知道他好了没有。
“小姐,你刚刚说什么?”青鸟问。
“什么都没说啊。”霍云霄疑惑。
“可我刚刚听到了,你说什么他没有。”青鸟揉揉耳朵。
霍云霄将藤球拿在手里,摘掉上面粘着的白色狗毛,雪翼见她不再玩,跑到树下挖土。
她好像不小心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左右无事,她换上男装,牵上狗和马。
“我去一趟犬舍。”
青梅欲言又止,原来是去找靠谱的季公子,那她还放心些。
出了城门,她骑上马,让雪翼跑在马旁,路边不少人正在忙活,有的正用斧子锯子在砍树,有的半露着肩膀,两人一伙儿将树干抬走。
树枝倾倒跌落在地,扬起黄土弥漫在空中,雪翼跑在黄沙里,她用袖子捂着口鼻,加快速度。
碎玉山的草木倒是繁茂,没有尘土,只有鸟语蝉鸣。
犬舍的门口,有个男人正在忙活什么,她先咳了咳。
担风转身,见到了一身男装的小姐,他福至心灵,莫名觉得她就是那条发带的主人。
公子不让他们兄弟清洗那条发带,倒是自己洗了好几遍,乌黑的毒血十分顽固,任公子如何清洗,到底留下了几片黄褐色的污渍,然后不知道被藏在哪里了。
“如何称呼?”他问。
“我是霍云霄,季善在吗?”她还保持着基本的礼貌,雪翼已经顺着门缝溜进去了。
担风推开门,雪翼和追风玩闹在一起,他停住脚步,指了指里面:“蛇毒太厉害,公子的腿不便行动,正在后面静养,小姐可以直接去找他。”
这么严重!霍云霄暗道自己没心没肺,这么多天都不曾来关心季善一下,心急着说道:“劳烦照看着雪翼,我去看看你家公子。”
“好。”担风重重点头。
霍云霄轻车熟路来到季善的住处,门开着,屏风挡着床,她口中喊着“季善”,脚迈进了屋。
季善在屋里“嗯”了一声,霍云霄绕过屏风,见他正坐在床边。
“你起来干什么,躺好。”她快走几步,将他按在床上。
季善有些懵,解释道:“我没事。”
“还逞能。”她发怒,瞪起眼睛。
季善的嘴角勾了勾。
见他这样,她教训道:“笑什么笑,被咬时不当回事,现在又不好好养伤,刚刚下床干什么?”
“我听见你来了,想坐起来看看。”他乖乖道。
“用不着。”
她气鼓鼓的,房间有瞬间的宁静。她撇过头,心里有些别扭,分明是想关心他的,说出的话却像在指责。
季善躺在床上,双手握在腰间,脸上没了笑意,一副听话受气的样子。
她忸怩开口:“我没别的意思,你伤的严重,当务之急是好好修养,不必计较那些礼数。”
季善又乖乖“嗯”了一声,他好像躺得有些不舒服,挪了挪,不小心将一块沾满血的布露了出来。
霍云霄一惊,心中更感愧疚。
“你还用喝药吗,我去煎。”她欲起身,袖子被季善抓住。
“担风煎得好,等会让他去煎就行。”
霍云霄有些犹豫,季善低着眼眸:“我整日躺在屋子里无趣得很,你正好陪我说说话。”
她便又坐下来,没话找话:“雪翼和追风许久没见,正在前院玩呢。”
季善不吭声,好像还在因为她的态度而难过。
“……我这几日没事就来找你玩。”
季善抬眼看她,银灰色的眼睛亮亮的,霍云霄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向外瞧了瞧,问道:“你行动不便,身边怎么也没个人照顾,不是说有两个人帮你吗,另一个呢?”
“握月被我遣去干别的事了。”
担风握月,名字可真好听。她打趣道:“随从的名字这么风雅,你怎么只叫个善。”
季善笑笑,解释道:“握月担风是我爹娘取的名字,季善是我给自己取的。”
“怪不得你的眼睛与众不同,名字却平平无奇,原来是假名,那你的名字叫什么?”
季善沉默一瞬,笑着说:“我叫仆固凌羽。”
也许他不该说的,但刚刚那一瞬间,他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名字,没有什么原因。
霍云霄没什么反应,只念了他的名字,问他是哪两个字。
两人说话声音不大,担风转转悠悠来到门前,伸长脖子,一句完整的话都没听清。
“担风。”季善叫他一声。
他一踉跄,忙不迭走进屋,霍小姐坐在床边,早上还和他一起训狗的公子正躺在床上。
“去给我煎药。”季善说。
“好嘞!”他灰溜溜离开。
玩够了的雪翼遛进屋,趴在她脚边哈气,她摸摸它的头,沾了一手的灰尘。
季善看在眼里,便说:“可以带它们俩去溪水里洗洗澡。”
“让担风去吧,我陪你。”她说。
煎完药回来的担风:“好嘞,这就去。”
他拍拍手叫起雪翼,把它领走了,屋里又只剩下季善和霍云霄。
“其实我的腿没事。”他撑着身子坐起来,霍云霄眼疾手快,在他身后塞上软垫。
“我知道。”她说。
中蛇毒的感觉她心中有数,季善精神不错,蛇毒大概早就已经解了,但那日他下手太狠,伤口太大了。
“反正我也没事做,来你这里,我爹也放心。”
季善笑笑,说道:“多谢你来看我。”
他的眼睛紧紧锁定着她,银灰色的瞳孔好像漩涡般翻卷着,让她产生些许看见爱意的错觉。
“别见外。”她低下头,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对了,你想见的人到底在哪,真的很远吗?”她还记得两人做鬼时,他神情落寞地远眺,说着‘太远了’。
季善愣了愣,她的声音很轻,却瞬间打破了空气中的旖旎。
他眼中漫起疑惑。
霍云霄看向他,难道他真的不记得之前的事了,那些他们两个人游荡在黑暗和未知中的相依为命,难道只有她一个人记得吗?
“你真的不记得?”她不甘心,身体向前倾,妄图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什么。
她身上好像总有一股花香,季善眨眨眼,说道:“我确实有亲人在远方,但应该不曾与你说过。”
“是你的什么亲人?”
季善又不看她,一副不想说的样子。
霍云霄抬腿跪坐在床边,比他高出半个头,伸出双手捏起他的脸,在他诧异震惊的眼神里,露出凶狠的表情。
“快说!不然我生气了。”
季善很快恢复了镇定,轻轻拿开她的手,说道:“是我的姐姐,嫁到远方大族里去了。”
自从认识崔恒,世家大族在霍云霄心中的印象一贬再贬,不仅规矩多,还又傲慢又清高。季善和她一样,只是有钱罢了,还是个养狗的‘五坊小儿’,他的姐姐既是远嫁又是高嫁,不知道要受多少苦呢。
怪不得他既担心牵挂,又总是胆怯回避,与世家大族相比,他们这些商人不过是随意指摘的‘玩物’罢了,没有半点说不的权利。
她悻然,没了刚刚嚣张的气焰,转身滑下床,“药应该凉了,我去拿。”
少女背过身去拿药,季善揉了揉自己发热的耳尖。
一碗苦药下肚,季善面无表情,眼前张开一双白嫩的手。
霍云霄邀功般说:“我猜到你还要喝药,特意买了蜜饯,快吃吧。”
上一次吃蜜饯是什么时候,季善已经不记得了,他接过放进嘴里,甜味便无孔不入,迅速弥漫在他的口腔,又顺着咽喉,直达五脏六腑。
太甜了,让他有些不适应。
“谢谢。”他含糊着说。
“别见外。”她又说了一遍这三个字,心中惆怅。
做鬼时他们两个天天混在一起,简直比家人还亲近,做回人后,那样纯粹的情谊却消失不见了。
“不管多远,你若想去,我都可以陪你。”
她看着门外,好像这话不是对他说的。
季善突然感觉自己的血液开始翻滚沸腾,她如此单纯热烈,如阳光般赤城。
将他灼烧,也让他清醒。
他还面临着无可避免的死亡威胁,怎么能将她牵扯其中。
“不必了。”他冷冷拒绝,提醒道:“青州正修建行宫,路上人多,乱的很,你一个女子不要再随意出城来犬舍了。”
也许他是出于关心,但霍云霄就是听出了别的意思,赌气道:“季善,你真的很讨厌,我再也不来看你了。”
说完,她不再看他,夺门离开。
房间恢复安静,季善摸摸脸,刚刚她留下的触感仿佛还在,口中蜜饯的甜味还没有消散。
他有些愧疚,还有些别的什么情绪,心里空落落的。
她牵起马去找雪翼,正赶上担风回来。
“霍小姐,这么快就走啦?”
霍云霄瞪他一眼,将对他主人的气撒在他身上。
担风挠挠头,走回小屋对季善说道:“霍小姐怎么了,一句话都没说就把雪翼带走了。”
季善垂眸:“我惹她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