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溪踏着一地的灰烬往纸扎铺走,耳旁听着顺耳的海风声与蟋蟀叫声。
接近门口时,发现门外放着的一些成品果然消失了,她脸色如常,直接踏入铺子中。
方才来的时候满地拥挤的纸扎物,此时无影无踪。
而大爷与小男孩则不省人事,伏趴在桌子上,与睡着了无异。
这是逢魔结界的影响,活人意识与气运被影响,寻常人会浑浑噩噩地如游魂,偶会有发疯或昏迷的。
沉莎站在堂中盯着伏趴在桌子上的两个人。
听见脚步声,扭头睇金溪:“两次都是这里,可是好怪啊。”
她指向不省人事的小男孩:“因果回溯来到他身上,可他只是一个寻常人,没有修士痕迹。”
金溪指尖点在他头上一探,果然是丝毫没有灵力。
上回的替身是一个纸人,这回直接就是活人。
可是一个丝毫没有修行能力的人,如何传输得了如此庞大的灵力?若是按照气运与身体来传输,能去了半条命,但他脉象平稳。
又是筑结界,又是附灵如此多的东西,这可不是上回附灵猫群能比的。
金溪把她拉出门外,打了个响指:“破魔·醒!”
不多时,里面隐隐听见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出意料地听到大爷的惊呼声。
“这……这怎么回事!我的货物都哪去了?夭寿了,这可怎么办啊?”
金溪与沉莎对视一眼,两人作正巧上门之势,敲了敲门。
“大爷,我忘了还有一点细节需要补——”金溪声音戛然而止,“你怎么了?”
大爷瞧见她来,哭丧着脸道:“我这遭了贼了,不知怎么忽然昏了过去,一睁眼就发觉被洗劫一空喽。”
金溪惊奇道:“什么奇怪的人连祭品都偷,你的银钱可还在?”
大爷这才如梦初醒,忙摸了摸钱袋,惊道:“竟没偷我银钱。”
金溪宽慰他:“许是碰上异癖怪人了,钱还在那还有本钱在,没事没事,当消灾吧。”
大爷没被宽慰到多少,仍旧沮丧地打量堂内片刻。
金溪借机观察小男孩,他目光直直地盯着她。
大爷又转头对金溪道:“对不住了姑娘,你的单子我做不成了,原先做好的那些明日有人来取的,这下我得赶紧补上这个窟窿才行喽。”
金溪收回目光:“无事,下回有机会来再来订也行。”
他若是坚持给她做才可疑,她可不想使用了。
金溪告辞后,带着沉莎往外走,小男孩唤住她。
“姐姐可否带我瞧瞧小猫?你身上的猫味好香啊。”
“你如何闻到有猫味,还香?”
他很兴奋道:“我自小鼻子灵得很,我爹娘都夸我,我最喜欢小猫,家里又不许我养。”
“得闲我便让你见见,可多小猫了。”金溪语毕,便道别离开。
两人用结契法咒暗中传话。
沉莎道:“还是没找着作乱之人,线索又断了吗?”
“不,有进展了,你让鸟雀盯着这个小男孩,他必定与背后之人有关联,世上没那么多反常,有因必有果。”金溪道。
沉莎闻言,眸子一亮,那种被人类阴谋诡计气到的郁结消散了。
待一出门,不远处的墙边卷缩着一团白色物。
沉莎一下子蹦到金溪身后:“哇!什么鬼东西?”
“鬼东西”缓缓抬头看她俩,声音轻如鬼魂:“贵人。”
沉莎炸毛了!
金溪道:“是活的,不是鬼,你给我冷静。”
沉莎这才悄悄探头。
金溪低头俯视前面的人。
是方才救下的大美人,不知为何跟着她到了这里,也不知等了多久。
这人卷成大大一团,抱膝靠墙而坐。
此时不在战斗中,金溪便有心思细细打量他,细看瞧出一点病态的虚弱,仿佛不久后就要死掉,又是那种熟悉的心生怜爱感觉。
一身新伤横七竖八,破坏了细腻皮肤的完美之美,又生出另一种奇异的破碎美。
尤其是,他那微带惶恐又带有少许期待的眼神,像求救的小动物。
不知为何,瞧着莫名与自家小猫有点相似。
它也总爱卷成小小一团,像是没有安全感,自我防护的姿势,也就在她怀里时会放松一些,摊成一张猫饼。
金溪看着如此相似的他,心间像被小猫柔软的爪子挠了一下,控不住起了恻隐之心。
既然没有主人,或许是流浪者,但理智上,不可能忽然捡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回家。
就像沉莎所言,话本里讲的捡男人就没几个有好下场的,她是来工作的,也是为了寻乐子,并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但也无须置之不理。
于是,她只问道:“你怎的在这里?天黑了不回家去吗?”
猫猫身上疼得难走,心中隐隐带有期待,想要被她带回家去,不是带小猫,是带他,以人的形态,这是得到另一种待遇的开端。
他怯怯地轻声道:“我,我太疼了,走不了路,所以……”
“所以跟过来,想让我帮你吗?”金溪觉得他说话慢,直接自行补上。
“是,是的。”他的眸子忽然一亮,原本如沉静大海一样的碧瞳,顿时如倒映星月。
可惜,等听到金溪下一句话就又暗淡了。
金溪走近几步,伸手俯身道:“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他微怔一下,缓缓抬手搭上她的手,带着薄茧的掌心刮着他娇嫩的皮肤,感到微微的痒意。
平时作为小猫隔着皮毛被她摸,厚厚的毛隔绝了皮肤接触。
此时是初次,是属于饲主的触感。
他不敢置信地缓缓握住,被她更用力握紧,然后被扶起来,方才的失落感因着近距离的接触而散。
方才挥刀时宛如千斤之力的手,比他的手掌小一些,又带有克制力度的温柔,且温暖。
属于她的温暖从手掌直击灵魂,瞬间就心生贪恋,想要一直能这样。
“你家在哪?”
沉思中思绪一下回笼,方才散去的失落忽然更甚了,因为他还是没能如愿,只有短暂一会,把他送到那个不存在的“家”就是终结。
他掩藏失落,胡乱思考可以去哪,片刻后,柔声道:“在,在山里,在观海坊背后,山脚下。”
他忍不住耍起小心思,这样能绕一圈去后山,能让他多贪恋一会这种温柔。
金溪扶稳他,回头跟沉莎道:“你先去买我们的晚饭,这么晚不知还有没有烧鸡卖,若是没有就看着有什么好吃的肉吧,小猫喜爱吃肉,我先送他回去。”
沉莎应一声便先走了。
金溪回头打量借着她的力站稳的大美人,刚一转眼,被泛起月色柔光的银白卷发晃了一下眼,又不自觉地想起小猫毛光水滑的蓬松毛发,同样会被光照出一层油光。
她手指动了动,想要挼人家头发,幸好控制住了贼手。
再观察,衣服虽仍旧是上回见着的旧衫,但除了方才被揍出的脏污,明显有很认真地洗晒过,他说的有家或许是真的,不像流浪者沾上的脏污。
他比她高出不少,在她的手上借力站稳就得微躬身,于是,又正好拱开了一点衣襟,那抹夺目的雪山风景再次强制入眼。
金溪:……
好大,像是很软……贼手不许动啊!
她自认修心还挺成功的,原本入世面对七情六欲应该没啥影响,但是一面对他就好像一轮新的挑战。
太诱人了呜呜呜。
多见一次就发觉他更是长在她的审美上,简直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制的精致人偶,只是来她身边时出了点差错,总会以狼狈可怜的状态闯入她视觉里。
她“撕”开目光,见他又是赤足行走。
“你怎的总不穿鞋?不硌伤吗?”
他愣住,其实他极少变成人,这唯一的衣服还只是为了遮体,他闪躲着缩一下双足,只顾惊慌忘记自己全靠她支撑才站稳,足一动,身体便失去支撑差点摔下。
金溪眼疾手快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扶稳,如此就半抱着他了。
他身子一僵,赶紧站好,低着头借着夜色遮掩发烫的脸。
金溪则在为方才一瞬近在咫尺的雪山遗憾,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凑近他时,似乎闻到一股略微熟悉的香气。
“习,习惯了。”
金溪闻言,歪头睇他,长居山中,极少下山的话,确实不太需要,山上草多确实不太硌吧。
漫漫长街,两人迎着海风走向后山。
金溪趁机打探他,但这人却像是一张白纸,许多事情含含糊糊,但她能察觉他似乎也不甚清楚。
连自己的事都说不清?脱离人类族群的人会这样的吗?
可这人实在顺眼,金溪还是希望他能常下山,偶遇到能养养眼。
于是趁着商铺还未完全打烊,给他买了木屐,不爱穿鞋,许是木屐会习惯些,就像沉莎他们这些灵妖,不喜欢人类的繁琐衣物。
他愣愣地接过,动作透露着郑重。
金溪见状打趣他:“怎么了?也不是什么贵东西。”
“不,挺珍贵的,很珍贵。”她给的一切的非常让他贪恋。
之后一路他带着隐隐笑意,金溪都怀疑他是不是孤独得紧,一点小礼物就如此高兴。
猫猫脸上的笑意在越过观海坊就渐渐消失了,他藏着的小心思,再怎么不舍也会有终结。
到达山脚下,他打个诳语说在附近,然后定定地望着金溪,开不了口道别。
金溪寻了块干净的地方让他坐下:“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他闻言顿时喜上眉梢:“多谢,大人。”
金溪撩开他的衣服,一点一点给他上药,惨得跟她家倒霉小猫一样,大大小小伤口众多。
处理完已经不知过去多久,金溪没说话,他也安静地呆着,但能察觉到他的目光就在自己身上。
终于要分别时,在金溪转身的那一刻,他鼓起勇气唤住她。
金溪疑惑地转身望他。
他局促地站着,隐隐可见他的手指在揪住衣袖,怯怯地问:“你,你会讨厌妖怪吗?”
“妖怪?为何要讨厌?妖也是得了机缘生了灵智的生灵,这种东西就与人一样有好有坏,难以做出绝对区分。”
闻言,他眉目间染上少许喜气:“那,那,你喜欢吗?”
金溪不明白此一问:“喜欢?”
他想了想:“你似乎与那群野猫挺熟的,若是它们也是……”
金溪直接打断道:“它们不是妖,而且,世界生灵都是入了因果轮回的东西,在轮回规则下,我们都只需看投不投缘。”
他闻言怔住,投缘吗?她这么喜欢小猫,与他算不算投缘?
他眸子一亮。
金溪:?
大晚上的山里在探讨人生,还给探到兴奋,合理吗?
他竟面上绽放出笑意,第一次见,竟夺目得如见海天一色的绚丽美景。
他笑着与她道别。
金溪便转身走了。
猫猫静静地呆了许久,还是没能止住自己脸上的笑意,连她今夜两次丢下他走掉的沮丧都忘了。
他往回走时看见路边不大的土地神龛,他作为流浪猫时经常藏身在里面,于是习惯性地虔诚合掌一拜。
“多谢土地公公。”
随后,一只惨兮兮的小猫把地上的衣服塞进尾巴里,一拐一拐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