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不好奇为什么你会登上那张‘名单’吗?”
预感到西蒙将要讲一段很长的话,莉莉安娜默默地把水桶放下了。
她也的确想听听其他人如何阐述原先莉莉的人际关系。
老约翰和茱莉亚和女儿相处的态度很微妙,这使她心头总像悬着一块巨石不能落地,巨石下的阴影就形成了一种隐晦的怀疑。
莉莉静候下文的同时,西蒙也在睨眼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女孩。
总感觉她最近好像有哪里不一样……而诸多变化中,最让西蒙不满的是,她非要和他闹脾气。
他只是说过一句不会“娶她”而已,又并非不与她做恋人。
毕竟他那么年轻,还有大好的前程,将来必定能遇到更适合的妻子……他们现在相恋的状态难道不好吗?他们的爱情难道不够甜蜜吗?莉莉安娜怎么敢放弃他呢?
要是冷落一两天也就算了,他知道,姑娘们的气度总要比男人来得小,偶尔有些情绪倒是十分可爱的,他乐意包容她。
可是,后来莉莉安娜在得知被列入“活祭品”的人选之后,依然不肯和他道歉。未免太不识相了!
过去的一段时间,西蒙一直在等待莉莉安娜低声下气夹着尾巴过来和他道歉,亲口恳求他救救她,实际上他的确有些办法能从中操作……
但她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她难道不怕被送到森林之外吗?肯定是老约翰从中作梗,让莉莉安娜宁肯等死也不相信他。
呵呵。她以为用一张还算好看的脸,能换来多少宽恕?
西蒙受够了。
他给了她最后一次机会,却遭到她不识好歹地回绝。现在他彻底下定决心:无论莉莉安娜再如何恳求他,哪怕亲吻他的靴子,他都不会和自家老爹求一下情。
不仅如此,他还得让这个傻姑娘知道,她信任的父亲才是害得她步入深渊的罪魁祸首。
除了他,不会有任何人把她当成同类看待了。村子里谁不知道莉莉安娜是个“怪物”,老约翰根本不把她当成女儿……
西蒙越想越是兴奋,他的心脏被一股奇异的报复欲支配了,激动地抽搐着,心室不间断地收缩,澎湃的热血从喉管蹿升到嗓子间。
西蒙口中发干,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因为咧嘴笑得太久而粘黏在上排黄牙的嘴唇,将它解放出来,继续说道:“你被出卖了,莉莉——”
像发霉的橡木桶那样,被老约翰迫不及待地清理出门。
“你爸爸和执行官做了笔交易。执行官用十三枚银币买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顶替一名商户的女儿。”这事儿也就是西蒙能知道,换做别人根本没机会听闻。
村民们的胆子小到连老鼠也不如,即便真的偶然得知了这么大的消息,恐怕也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割下去。
老约翰当然更不敢到处乱传,所以西蒙确信莉莉安娜还一无所知呢。
西蒙自以为放出了不得了的惊天秘密,莉莉已经惊愕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抱着手就势靠在了一旁的篱笆栅栏上,洋洋得意地说了好一会儿其中因由,期待着莉莉安娜进一步歇斯底里的恐慌。
但莉莉安娜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无助、悲哀甚至愤怒的迹象,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经过了。
搞什么啊?
莉莉安娜走路带起一阵微风,经过西蒙身边时吹到他的脸上。他顿时像挨了一耳光似的,脸色红中带青,感到很没面子。
有可能这只是莉莉安娜故意表现出的坦然,西蒙十分怀疑,她是想用这种方式引起他的注意而已。可是她失策了,他不会再给她一点儿机会。
西蒙抬腿就走,但心底里烦得不行,靴筒束着裤管的位置总好像有哪里不舒服,走两步就得理一理。
他垂头烦躁地整顿着衣物,没有注意到一队马车悄然从身边驶过,向着骑士团驻扎的据点匆匆而去。
莉莉心急如焚地赶到马厩收拾剩下的工作。将清水顺着食槽泼洒下去,围栏内的马儿伸出粉红的舌头,卷着漂浮草叶的水小口啜饮。
她扔下空桶,又抄起一旁的耙子准备把地面挤压密实的陈年麦秸秆刨出来。
莉莉的动作着急又卖力,恨不得现在就能完成任务回家,把新情报分享给格里菲斯。
没想到城主举行的仪式居然这么随便,“活祭品”可以随意替换。她还以为他们拟定人选时加入了多方因素的考量呢。
毕竟当初城市里的教会派遣牧师祷告征求神意,才得出了那一张祭品名单……现在看来,这更像愚民政策下的噱头。将牺牲品诠释为“神”的旨意,政权便从百姓的怒火中隐身了。
对于莉莉而言,西蒙无意间透漏的真相意义非凡——假如她并非特别的祭品人选,是不是意味着,她的出逃并不会引起那么严峻的重视?
反正还可以再找新的替代品。
那么他们之后的计划施展应该能轻松许多,这是一件好事。
莉莉完全没想过戳穿老约翰与执行官的阴谋一类的做法,那太不现实了。
她不确信执行官在城市的职权范围,但他既然敢和老约翰进行地下交易,恐怕没那么容易留下把柄。而且即使她真的拿到切实的证据,也不一定就能成功和他们当庭对峙。
比起一个平民女孩,她相信教会和城主更想保全一名执行官大人……毕竟其他官员也未总是遵守了程序正义。他们只是需要一些合适的牺牲品填补祭祀的空缺,只要结果一样,大概不会出手管辖过程上的小风波。
人命是所有环节中最不要紧的考量因素。还是算了。
马厩的活计还没忙完,骑士团的士兵推开栅门站到了莉莉与工具架之间:“好啦小姑娘,把耙子放下吧。你可以休息了。”
从士兵说话时略显不稳定的气息中,莉莉感觉到骑士团可能有什么急事将要发生,他很迫切地想要赶走莉莉。
是因为远处驶来的马车里的客人吗?
莉莉看见一辆刻着教会圣十字标志的精致马车由乡村窄道向着骑士团据点缓缓驶来,本着不惹是非的原则移开了视线。
好巧不巧,莉莉安娜走出马棚时,那人已经下了车。她用余光瞥到一件华贵的黑色丝绒袍像垂落乌发一般柔顺地从车轼扫下来,两名侍从立刻躬身屈膝为主人提起斗篷的下摆。
紧接着,她的皮肤感到一阵轻微的灼痛。她对视线格外敏锐,每当受到打量时就会有这种像锋芒刺入灵魂的不适。
但这个节骨眼上也不可能计较陌生人略显无礼的凝视,莉莉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目不斜视,加快步伐与这名身份特殊的访客擦肩而过。
银线框定的水晶镜片反射出她匆匆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缩成渺小的一个黑点。
“神官阁下,请不要介意乡下的环境,这里的道路很难清理。不过客舍已经打扫干净了,请您随我们来吧。”刚刚与莉莉交涉的士兵正是骑士团这一支小队的队长,此时他正面带微笑地朝着身边的年轻人弯腰致意。
神官文森特望着莉莉离开的方向停驻了一会儿,单手从上衣口袋抽出手帕,同时摘下了挂在耳侧作为固定的银质链条。
“浓郁的黑暗力量。”他呢喃地说道,像是在对女孩做出评判。
骑士长克莱斯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询问:“是否需要将她喊回来盘查一下?”
“不必了,无关紧要的细节而已。我们继续调查分内的案件就好。”文森特神色不变,他一边说,一边用丝绸手绢擦拭着单片眼镜的水晶。
他的动作一向慢条斯理,克莱斯禁不住想,难怪教会中有许多人都在私下腹诽他们的神官是个“老头子”。
这名二十出头的青年人有着和形象极为不匹配的沉稳,他的诸多习惯也的确像一名长者。
中世纪已经发明眼镜,但佩戴眼镜却并不流行。这时的人们普遍将这种凸透小薄片看做辅助老年人昏花的眼睛做阅读的玩意。鲜少有谁像文森特一样将挂耳眼镜看做不可离身的工具长期使用。
提起正事,克莱斯如梦方醒,连忙换了一副客气的口吻与同僚说:“对对,案子……神官大人,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仪式的异常现象愈来愈频发,城主大人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不忍心看着百姓们忍受魔物侵袭的困苦……”
“是吗?”文森特闻言没有拆穿,双眼慢慢弯了起来,嘴角噙着笑。每当讨论残忍的话题,他总是这样微笑。
克莱斯并不认为这是文森特开心的表现,但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介绍:
“这个村子就是下一回仪式的‘肉坛’,活祭品都是在附近选出的。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之前的名单闹出了不少问题,民间早就怨声载道。这一回不能有什么变故了,烦请您看一看。”
文森特垂头沉吟少许,将手绢折叠收起:“先把这一次的所有女孩们召集过来吧……”他顿了顿,又露出那种不详的笑容,“但愿没有混进坏事的小老鼠。”
莉莉回家路上打了个喷嚏。她将这归结于干活出了太多的汗,浓荫道的风又太阴凉。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她的心底还是隐隐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这种感觉在靠近家门时达到了顶峰。
院子比平时更加安静,连一点儿动物活动的噪音也不见了。木门紧闭着,气氛格外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