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静言在拼命拉搡严忍冬间,他轻轻放了手。季眠猫着腰,是个不好猎杀的角度,她慌乱地一抓反倒给了他阴差阳错的好处。
静言抓着他的衣领,满目疮痍,不可置信。
是的,自己是罪魁祸首,是她慌不择路,杀了自己的弟弟。
那个瞬间,风声停了。季阳静堂勒马,马鸣嘶天,黄沙漫卷,时间仿佛停顿。
兄妹三人皆是一样的神情,嘴唇微张,滞愣,停顿,身体不可自持地颤抖,双眼含泪,发红,微不可见地摇头。
忽然,风声又有了声音。季阳红着眼底,含泪抬头,吼道:“杀!!!”
一字如惊雷劈裂戈壁,身后壮大的北境西域联军直冲前线,联军总攻。
积压了半刻钟的悲愤彻底喷发,各人毫无畏惧,长剑出鞘,银甲寒光满阵,将沉重的天色掀开一道口子。
季阳□□宝马前蹄腾空嘶鸣,侧身避开一名京军的重剑,身后银甲如决堤洪水般涌来。
前排重甲步兵举着一人高的铁盾,盾面相撞连成坚固的盾墙,以楔形阵为首,硬生生朝京军的黑甲盾阵撞去,“砰”的巨响震得戈壁尘土飞扬。
盾墙之后,长槊兵将槊尖从盾缝中穿出,两军密集的毒刺互相刺向暴露的缝隙,惨叫声此起彼伏。
西域原部善用弯刀,马蹄踏起的黄沙,直扑京军侧翼。
所有人已经疯魔,不是死地,胜似死地。
“弓手覆盖!自由射击!”季阳嘶吼着抹掉脸上的血沫,调度着后排部队。
联军弓手阵中立刻箭如雨下,羽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掠过半空,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箭云。京军前排重盾兵慌忙举盾防御,箭簇砸在盾面上噼啪作响,却有不少箭支落在后排弓手阵中。
困兽犹斗。季阳尚在悲愤中组织前后,季静堂却只想叫严忍冬死。
是的,她没了理智,唯有叫他死而已。
父母的死,丈夫的死,弟弟的死,叠爆在她脑中,孤身长枪,不顾一切地向前奔。
她分明没有上过战场,却天生似有杀人的禀赋。季静堂一点都不怕,遇神杀神,佛挡杀佛。
“重甲开道!弓手覆盖左翼!”季阳嘶吼。
哀兵瞬时凝聚起如斯恐怖之战力,楔形阵猛撞京军黑甲盾的铜墙铁壁,生生撞出一道两丈宽的缺口。
静堂扔下长槊,从腰间抽出长剑,劈断了一名重甲步兵的手臂,身后联军长槊兵趁机捅穿塞纳名敌军胸膛,将缺口撕得更大。
“稳住!幽灵卫袭后!盾阵收缩!”京军指挥官胡图厉声下令,藏在两侧矮丘后的黑衣人影立刻窜出,截杀季家联军旧部。
十余名士兵砍倒大半,季家联军侧翼被京军冲得七零八落。
一名幽灵卫连人带马撞向联军盾兵,两人一同摔在沙地上,幽灵卫忍着断骨之痛,用最后力气将长剑送进了对方咽喉。
战事刚起,盾形围拢之际,严忍冬便将季静言交予一名骑兵快速后撤,自己也立身策马回身飞奔。
他压根就没想打赢这场,严忍冬心中清明,京都早完了。
币制混乱,民不聊生,变数四起,他大举精兵三路直冲西域为的是什么,他心知肚明。
自己不是个治国之才,战争在他眼中也从不是需要精密计算的程式道统,他为的只是两个字,虐杀。
他对季静堂的恨已经到了顶峰,烘一场万人血祭的祀场,与其说是中原与北境西域的生死存亡,不如说是个人恩怨。
他究竟为什么如此痛恨季静堂,是场还没有结束的表演。静言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要杀害和季家相关的一切,这个答案他还没有亲口告诉她。
是的,他不能死,他在心中对自己说。
自己已然残废,断了的右臂无处着力,唯有左臂挥动着缰绳,分明在逃亡,他却又一场酣快淋漓的畅意。
好舒服啊,就像策马奔走在林间草原一般。四下有死人为祭,他们都在庆祝自己的狂欢,血气漫天,是严忍冬最适意的味道。
静言像个死人,完全失去了求生的意志,被一名骑兵拦在怀中,生死无望地颠簸着走。
她华丽的裙边染了灰尘,看不出金尊玉贵的样子,像一座脱了粉的石膏像,脸上身上的粉末还在扑簌扑簌地往下落。
她终于心死成灰。
京军到底兵多势重,一支支羽箭飞过,擦着季氏联军的银甲,飞入他们的心脏中。
兵刃相撞时火星四溅,季静堂几攻不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大军再也无法推进,惨叫漫天,身边围了越来越多的人。
她从马背上滚落在地,不管不顾地拾起长槊厮杀。季家军侧翼已崩,后方的辅兵都举着锄头扁担冲了上来,哪怕只能砸伤一人,也死死抱着对方不放。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她浑身是伤,嘴里喃喃重复着这句话。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刀刃仍划破皮肉,剧痛从脊背蔓延开来。生死存亡之际,身侧两名联军长槊兵及时赶到,槊尖同时刺穿了幽灵卫的胸膛,将他们钉死在沙地上。
下一秒,通红的长剑却刺入长槊兵的心中,另一人却没留意右侧一名幽灵卫的短刃已刺向他后腰。
静堂心中发紧,滚躲着长剑,抵挡间虎口震得鲜血直流,踉跄滚抵一具联军士兵的尸体上。
那士兵的头颅已被幽灵卫割去,空洞的脖颈正对着她,血沫顺着甲缝滴在她手背上,她神色凄怆,不及间有意长□□来。
京军的包围圈越缩越小,玄色甲胄在昏沉天色里泛着冷光,一名幽灵卫已举起长刃,刃尖映出她染血的脸庞。
“军师!”两名长槊兵嘶吼着打上来,挡开敌军短刃,将静堂从地上拉起来,三人左抵右挡,势如奈何,联军被割裂成几团,哥哥不知身在何处,
剑柄已被汗水浸得发烫,毒箭射来,静堂挥剑替小兵挡开,对二人道:“不要放弃,杀出去。”
话音刚落,京军包围圈几乎已经逼近三人,围成像铁桶一般的阵地,遮天蔽日,逃无可逃。
“军师,”一名小兵道,“我们誓死护你安全,西北角撞出一个洞,你冲出去。”
静堂手握长剑,声音颤抖,摇头道:“要死一起死,我绝不苟活。”
苍凉,雄浑,悲怆。三人目眦欲裂,发红的眼底忽然望向北方,一声凄厉的号角刺破天际,围拢的士兵们下意识顿了顿。
就在这片刻,季静堂狠狠挥下长剑,吼道:“杀!”
两名士兵更上,利用敌人迟滞的半拍硬是杀了几人,外面,更恐怖的声音席卷而来。
她奋力冲出重围时,血浆已滚了半边脸。红稠的血气间看出去,成千狼群从北塬上冲下来,如巨大的决堤涌开。
狼嚎密集、尖利,北境虎豹营伴随着震天的马蹄声震地而来,狼首图腾八军包围,骑兵阵前,由数千只草原狼正弓着背狂奔,灰黑色的身影如潮水般漫过戈壁,獠牙上沾着的血珠在风里甩落。
祝长风来了。
她笑笑,胸中求生之意顿起,挥剑左砍右杀,将骨笛放在唇边猛吹,远处孤星同苍焰听见,朝这边奔来。
她已长成一只成熟的母狼,体型同苍焰不相上下,祝长风势如破竹,枪尖挑飞一名京军骑兵,杀人眨眼间,狼群已扑入京军侧翼。
头狼体型如牛,一口咬断了京军弓手的小腿,惨叫着倒地,又瞬间被蚕食,连呼救声都没能持续片刻。
北军骑兵紧随其后,不似联军重甲兵那般笨重,弯着腰在狼阵缝隙中穿梭,马刀劈砍,专挑京军甲胄的薄弱处下手,玄色身影与灰色狼影交织。
长风杀入阵中,与季阳相遇,策马杀人间问道:“你妹妹呢!”
季阳身受轻伤,手起刀落,回道:“前阵,且去看看。”
祝长风道:“机不可失,此处交给我,你带军杀去玉都,拿下左青佟。”
季阳心觉有理,提手转马间,吼道:“季家军随我号令,杀往玉都!!!”
黑甲重兵如蚁群般朝西奔去,一个传二,两个传三,红了眼的士兵们前往另一方清净占地,灰色如绒羽一般的北境军长驱直入。
静堂身侧二人听得号令,只道:“军师,保重!”
策马朝西杀去间,一名京军长剑重重砍在她的左肩上,她厉叫一声,跪道在地。
长槊又是如雨一般刺来,她疼得双手颤抖,无力再握住兵器,第一次感到天命不再,身不由己。
西边的日头就要落了,红红一个肉圆的桃心,如此壮丽,又如此苍凉。
静堂疼痛的脊背先开始发冷,温暖的阳光一点点麻滞地退去,很快,很凉,夜就要来了。
她丧失了求生的意志,闭目间,孤星一声厉叫直咬向敌军头颅,方才那个砍伤静堂的幽灵卫,此刻整个人如弹簧一般被她含在嘴里几经甩动,不一会儿就人头分离。
苍焰窜到季静堂身旁,沉沉怒吼一声,围在身边的京军被这气氛恫住,握着长枪长剑不敢上前。
一支毒箭射来,静堂拼尽全力为苍焰挡下。箭镞插入右肩半寸,苍焰目光凄厉,痛苦地仰天长啸。
她面色惨白,却容颜不改,冷声道:“苍焰,杀了它们。”
苍焰甩头一叫,更多的草原狼奔来,横扫敌军虎头枪,或是挑飞,或是溅起鲜血,跳跃起落之间,玄色尸体接连倒地,不辨甲乙。
两只草原狼为首在静堂身侧,不使敌军靠近。她脱力委顿在地,抬起颤抖的手,咬牙将右肩上的毒箭拔下,带出箭头一点点血。
祝长风策马靠近,抬头间,高大的汗血宝马上是他英俊的面容。
战火纷飞中,他静静看着她,她也是。
不知为何,静堂忽地想起季家炸毁那天那个救自己于战火中的蒙面人,他将她拦腰抱起,又交给陶然。
他的父亲,老敦睦亲王祝钦风,也同样死在那天。
她想静静地说:“你来了。”
他想静静地回:“是。”
但静堂宣之于口的却是一句紧张的“小心”,毒箭朝他射过来,他挥剑砍下,朝她伸出手,说道:
“上马,带你看看咱们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