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堂笑道:“中原三军出境,腹地中空,东南虽是战事不断,但若孤军深入京城,或也可和驻地军勉强一战。幽灵卫那等机械之兵莫不是斗鸡走狗,没了主帅,何堪一惧?”
她转头问邱致仁:“大人,为什么不呢?”
邱致仁皱眉:“夫人怎地不知总督大人苦心?若我们入主中原,将来同北境西域必有一战,为难的不是夫人吗?”
她轻轻一笑:“为难的是祝长风,又怎会是我?”
“夫人难道同他不是一心?”
她轻笑笑,没有立时回答。
半刻,太阳从山碍前斜斜升起,静堂看着太阳,满面被染上霞光,看起来气色好了些。
“你信命吗,”看着太阳,她忽然问,“就像朝阳注定会升起,落月注定会西沉,邱大人,你信不信命?”
他不明所谓,只问:“夫人何意?”
“太阳就是太阳,不会是月亮,月亮也变不成太阳。如果大人此次是全权代表兄长的意思,我想请大人转托一句话。”
“什么?”
“兄长和我,约莫都不会是那个问鼎天下的人。”
“为什么?”
“陶然掏空一百五十万两军费给颜山涛,至于一年过去都打不到京城吗?”
邱致仁一愣,有些害怕,这话似是质问。
“东南海寇是拖住了他,可问鼎天下,需要的是魄力,何须从南向北一点点蚕食?若他真有此心,直入京都忍南北夹击之祸又有何难?如果一开始北境就军备充裕,你猜祝长风会怎么做?”
“夫人......”
“他若想直取京都,会来和我相商吗?会吗?”她神色厉害起来。
邱致仁神情难为,不言不语。
“从你来到西域,问我这个问题开始,一切就早已有了答案。”
“可是夫人,大人是一番好意。天下始定又分,南北伤痕累累,百姓哀鸿遍野,实在不宜再战。况且东南和北境之间还连着您,从前的事到底有些情分,夫人的话又何须说得这般难听?”
“不甘的是颜山涛还是你?邱大人,恐怕是你替他不甘吧。”
他一口气憋在心里。
“从你见到祝长风第一眼起,那般神色,我就知道你肚子里憋着什么屁。你替颜山涛委屈,怕他替他人做了嫁衣,你第一眼就看出了祝长风的野心,对颜山涛北进却总要哄着劝着,不是吗?”
他皱眉,忽问道:“我们身边有你的人?”
她一转眸,几乎算是白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夫人,”他皱眉道,“我以为你信任我,信任钟大人,你心机如此之深,若想问鼎天下何愁不成?何须拱手让给那祝氏?他们做皇帝的害我们还不够吗?”
“任何人登上那个位置都会如此!杀有杀的计较,留有留的奈何,错的是人,也是权力集中于一人之疾痼!疾痼不变,任何人都会殊途同归。”
“他祝长风能改变这个疾痼吗!”
“颜山涛想过改变这个疾痼吗!”
两人声音一浪压过一浪,直到日头东照,各自激动地站了起来,收束于无语之默。
邱致仁皱眉,叉腰,点头。忽而抿唇含泪道:“如果真是这样,我宁愿那个人是你。”
静堂见他如此,情绪也平静下来,转头不说话。
她忽然轻笑:“你们从不懂我。”
又笑:“我也不需要别人懂我。”
“天下?”她笑笑,“天下是什么?荣耀?权力?责任?还是你们这些男人的狂欢?我不知道。”
“我唯一知道的是,我这一生就像个错误,一个从来不想,却被反复被扔进权力旋涡的错误。你们误会了我,历史也误会了我,就像我不懂历史,也从来不懂你们。”
太阳已经高升了。
静堂转过身子,沉沉拍了拍邱致仁的肩,虚弱道:“我已经很累了,你们要合就合,要打就打吧。做不出决定,就交给千秋万代的子孙,人活一生何其短暂,这些俗世上的纠葛,终归于无。兄长是聪明人,他会明白我说的话。”
语罢,她命人盖好尘土,立碑作传,邱致仁同她一起拜了三拜,一同离开。
东南,颜山涛正赶回杭州。内妻邱夫人病重,家信言“积劳成疾,积重难返”,他不得以从泉州启程。
三日后,颜山涛刚跨进二门,便见内院萧索,传来幼孙哭声。
他跌跌撞撞冲进卧房,和妻子几年未见,只见床榻上妇人形容枯槁,原本乌黑的头发已添了大半霜白,双眼紧闭,嘴唇干裂起皮,胸口微弱起伏着,若不细看,竟像已没了气息。床边跪着个穿青布衫的御医,见他进来,只是叹气摇头。
他喉头发紧,伸手按住眉心,忽然想起去年中秋收到家信,信中只说“家中安好,公婆康健,孙儿已能背《论语》三篇”,字里行间全是安稳,竟半句未提侍疾之苦。
“夫人!”他快步过去握住妻子冰冷的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指节泛着青白。
颜山涛哽咽数声,床上的气息很不好问,邱夫人睫毛却忽然颤了颤,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忽然扯出一抹极淡的笑。
“我回来了,”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将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颊上,滚烫的泪水落下。
自己常年征战在外,着家的日子十中无一。身边美妾相陪,妻子替自己生了三子一女,如今只徒留一个女儿伴在身边。
他们的孙子早已很大一堆了,一个个垂髫之姿跪在地上,表演着不明所以的伤心,颜山涛突然很烦躁,甩头怒斥:“别哭了!”
房间里蓦然静了下来。
邱夫人喘了口气,在他指节间轻轻捏了捏,声音轻得像羽毛:
“你回来了,比我想的……早了两日。公婆我已安置好了,老夫人的棺木就停在偏院...孙儿的《孟子》也背完了,你日后,好好教他......”
言语间,她的手轻轻放开来,头垂在一边,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
指尖沿着他的腕骨滑下,最终无力地垂落在锦被上。她的眼睛还半睁着,浑浊的目光似乎还凝望着他,嘴角那抹说不清是悲是喜的淡笑却渐渐僵住,胸口的起伏也彻底停了。
“夫人?夫人!”颜山涛不可置信,先是颤声,继而失声呼喊,将她的身体猛地搂起来,瘦得想要折断,天色和体温都慢慢凉下来。
医官们围拢过来。上前搭脉,片刻后便跪伏在地,声音哽咽:“总督大人,夫人......她去了。”
卧房里的抽噎声像训练过的变成号啕,颜山涛红着眼底,噙满泪水不可置信地看着一地的人,狂风顶开花窗,吹灭蜡烛,吹得他鬓间花白的一缕发丝荡在嘴边。
颜府不日已挂起了白幡。几日过后,邱致仁一身征尘未洗,径直走进灵堂,见姨父披麻戴孝跪在灵前,幼孙们跪在棺木旁嘤嘤哭泣,喉头动了动,终是一同跪下来。
两人默哀几日,葬礼没有大办,席间颜山涛水米不进,似个石膏铁人。邱夫人是邱致仁的亲姨母,他自是难过异常。但他原有辅颜山涛稳定中原之志,邱夫人这一死,他更恐颜山涛失了心智。
他半句不问,除了丧事,他也不敢提起。
东南沿海及各地的密折马不停蹄地往颜府里送,邱致仁看看身后着急使眼色的官家,找了个借口提道:“陶夫人那边送来了素缎,姨父可要看看?”
颜山涛微微哂笑,开口道:“好快的消息。”
邱致仁搀扶着他起来,麻滞的双腿有些吃力,明明孔武有力,走向门外时却有些风烛残年之态,从家仆手上接过众人送来的礼单。
季静堂附信一封,写道:“长嫂新丧,临表凭吊。若有所需,兄长但凭吩咐。妹颜颜”
邱致仁一同看过这信,扯唇笑道:“我倒有些搞不懂她了,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姨父,北境怎会真心助你呢?”
颜山涛把信折好,默默不说话。
邱致仁道:“姨父的顾虑我都带到了,北境西域大军纠缠,各自中空。此时不出兵更待何时?”
他侧身正对于颜山涛,说道:“此时直入京都,天下便是我们的。姨父,你存了合和之心,人家可没有这个心思。待届时京都攻下,广积粮草,更朝换代,休养生息过后,怎会不能再图北境西域?姨父,机不可失啊。”
天边,风起云涌,颜山涛皱着眉头,看北雁南飞,忽而答非所问:“严忍冬不是去打仗的,是去寻死的。”
他笑笑,顿悟似的说:“他根本不在乎输赢,只想把天下变成他一个人的刑场,叫所有人为他陪葬。”
又拍拍邱致仁道:“和他打仗,哪里都是祭坛。”
语罢,他忽然转身回去,走到祭坛边,将邱夫人的牌位拿起,指腹抹去上面的香灰,抱着回房间去了。
烛火彻夜未熄,窗外风雨。
严忍冬已暗自遣回京都,夜雨中,他招来影子,蒙面下,那个同严忍冬脸上一样有一把大叉的男人,没有人见过他的脸。
严忍冬道:“影子,杀吧。”
这句话仿佛对自己的另一个魂灵道:“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