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盆树好茂盛啊,谢娘子要移栽到院子里吗?”
谢瑶放好衣物,掩上衣柜,回头看了那树一眼,那是她最喜欢的橘子树和竹子,她习惯用橘子叶和竹叶用来吹笛子,谢瑶看着花盆的眼神像看自己孩子,对帮忙的侍女说,“要,等会儿,我们一块去。”
“那这盆花也一起吗?”
“那盆花我来放就好,谢谢。”说完将桌上那盆花搬去了窗台,支起窗户,屋外的阳光填满一室。
谢舟第一次看到笑容这么朝气蓬勃的谢瑶。
“所以最终还是想通了?”站在门边的闻音,看着热火朝天布置新房间的谢瑶,看向靠门而站的谢舟。
“能告诉我怎么想通的吗?”
谢舟想起那天桑榆问他,能一直照顾自己姐姐一辈子吗?
他的回答当然是肯定的,且毫不犹豫。
桑榆又问他,可是他有没有想过谢瑶自己愿不愿意这样,在自己弟弟的羽翼下,余生和山上那个小木屋绑定在一块,过着小心翼翼的生活。
谢瑶本人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的确,他愿意照顾,可她又愿意余生都在他替她筑起的高墙下,被他照顾吗?
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想,谢瑶姐不一定乐意。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你不一定能陪伴她一辈子,但她对音乐的热爱会。”
桑榆看着在林子里弹着古琴的谢瑶,轻声说。
热爱会洗去苦痛,会照亮一个人的人生。
缘起于一片叶子。
而最初桑榆无意吹起那片叶子的时候,并不知道从此会为一个人打开另一扇窗。
陪伴她的不止是叶子了,还有古琴,甚至以后还会有更多新鲜好听的乐器。
这算不算另一种无心插柳柳成荫呢?
闻音点头,“怪不得,我说了那么多,没想到还是抵不过桑掌柜的一句话管用。”
那天见谢舟对桑榆那么紧张,她就已经猜到几分恩人的心思,只是没想到桑榆在谢舟心里的分量这么重。桑掌柜平时满心满眼只想着顾店赚钱,没想到身边已经悄悄开了朵品性这么好的桃花。
运气还真好。
某人那天死缠烂打的影子在脑子里一闪而过,闻音眼神一黯。
谢舟正在窗边望着下面的谢瑶移栽小树,连掉到地上的一片竹叶都不舍得浪费,直接拿起来吹,叶笛的声音响起,窗台上的小鸟停止了叽叽喳喳。
闻言谢舟看了闻音一眼,“也不全因为桑榆,我回去后想了下,她跟树叶和古琴待在一起可比跟我待在一块开心多了。”
闻音笑了起来,看了窗下吹得沉浸的人一眼,“确实。”
闻音问谢舟以后有什么打算?
谢舟知道她的意图,想起她之前说的要帮自己找份差事,看来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只不过,他早已找好门路。
在县城里找份长期且稳定的差事,的确不容易,不过要是差事主动找他,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造船厂?”闻音有些吃惊他这么快就靠自己找到了差事。
见闻音表情错愕,谢舟下巴一点,笑道,“她擅长吹叶子,我擅长和木头待在一块。”
这一幕映入对面茶楼某人的眼帘。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暴风雨前的诡异宁静。
薛淼紧张地立在左右,他当然知道自家爷在看外面的什么风景,心里只恨那俩人怎么每次都成双成对出现在自家爷视线里,上一次霸气护他,这一次花前树下相谈甚欢,这不是让每次去都吃了闭门羹的爷打脸吗?
薛淼此时此刻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
主人手中的茶杯毫无征兆被捏碎,茶水四溅。
“爷,你没事吧?”薛淼赶紧上前,掏出一块帕子就要给裴邝擦手,裴邝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夺过帕子心不在焉地擦手,白色的帕子被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他却像浑然不觉。
声音阴鸷而冷漠,“让你查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查到了。”薛淼将这两日搜集到的信息一五一十禀报。
自家爷静静听完,薛淼见到他嘴角扬起一丝不屑的笑。
一个小小的修船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裴邝再度把目光放到对面,却见那对璧人下了楼,径自走进对面一家叫渔家傲的小食肆。
“渔家傲,“这个名字他似有些眼熟,”盛开来上回说的最近风头正盛的小食肆是不是就叫渔家傲?“
“好像是叫这个名。“
裴邝扫了眼桌上方才东盛酒楼送来的账本,扇子敲在被风吹起的账页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上面的赤字和楼下那对男女同样令他碍眼,“连一家小小的食肆都搞不定,东盛酒楼养的都是群饭桶吗?盛东来这亏本生意要做到猴年马月吗?“
“这……属下也不知道盛掌柜作何打算。“
小食肆地方小,人气却不低,楼下那两人穿过门外长长的队伍,方才摸到食肆的门。
裴邝失去了耐心,“叫他马上滚来见我。“
“是。“
薛淼正要退下,刚走到门口耳边传来主子低低的声音,“闻音喜欢吃这家食肆做的菜?”
薛淼瞄了下楼下和渔家傲掌柜在门口说说笑笑,左右手分别拎着食篮满载而归的丽人倩影,他点点头,“根据属下得到的消息,好像是这样,最近闻娘子几乎天天在对面这家食肆订吃食,不光订来卖,听说她本人也爱吃得很,所以三不五时的往对面跑。”
“跟她说话那女的又是谁?“裴邝冷声道,打量的目光落在对面那两个女子身上,她跟谁说话的时候都眉目生动,笑容灿烂,唯独对着他的时候跟面对仇人一样。
今日主子好像心情很差,薛淼不敢这时候触霉头,只能拿双眼盯着地面,躬身回话,“跟闻娘子说话的正是渔家傲食肆的老板兼厨娘,大家叫他桑掌柜。“
“这些日子我不在,永乐坊可有发生什么事?“
“没有。按照爷之前的吩咐,永乐坊这边一直派人暗中盯着,目前没发生什么异常……对了,要说有异常,那应该是上个月,闻娘子又在路边买了个卖身葬父的九岁女童。“
薛淼答得小心翼翼,想了想只回答一句没有异常好像有点敷衍,为了少惹他家爷不高兴,搜索枯肠,这才加了后面半句上去。
反正在爷面前,凡是跟闻娘子有关的,多说点总归没错。
“知道了。“裴邝声音难得和缓,隐约还透着一丝无力,”去吧。“
得以离开眼前这个火药桶般的大佛,薛淼开心不已,有种重回人间的错觉,脚步不迭出了房门,忙着去请下一个倒霉蛋过来受罪。
他丢开账本,拾起折扇,来到窗前,看着迎面向她飞奔而来的少女撞进她的怀抱,笑容天真烂漫,一口一个闻姐姐的叫唤,亲昵而信赖。
想来正是方才薛淼所说永乐坊最近收留的女童。
他知道她还在为当初那事怪自己。
楼下,闻音摸着小丫头梳得整整齐齐的两个羊角辫,脸上露出欣慰。
卖冰糖葫芦的小贩举着红彤彤的糖葫芦从她们面前经过,闻音一下子就捕捉到小丫头眼馋吞口水的模样,叫住小贩买了两根给她。
侍女付钱的时候,她站在旁边看小丫头吃得一脸幸福,目光一扫,看到街尾一个菜摊,发了回呆,那是之前她买下这个小丫头的地方,现在那里摆满了绿油油的青菜,就像新长出的希望。
因为她的“多管闲事“,隔了几条街的春满楼少了一个误入风尘的少女,永乐坊多了一个醉心琴艺的乐工。
闻音觉得很值。
十年前,闻家大小姐在这个流放之地死去,变成了春满楼的沉鱼。而三年前,沉鱼死了,然后被一个好心人谢舟救活。
这次,她不要当沉鱼,她要做回闻音。
虽然她不再是当初白纸一张的闻音,可正如摆渡送她趟过这片海的人说过的,不是只有处子之身才是纯洁,保持初心才是。
后来,她做到了。
她盘下茶楼改名为永乐坊,收留走投无路的女子当学徒,教她们琴艺,教她们跳舞唱歌,甚至有人知道她识文墨,求她教她们认字。
学徒中绝大多数是无家可归的女子,有被婆家苛待后休弃的良家,也有和她一样的风尘女因人老珠黄被赶出来,还有卖身葬父为奴为婢的,也有差点被逼良为娼的。
少一个人入火坑,好像这世间就变美好了一分。
曾有几次,她不惜花重金买下被前东家春满楼看中的街头卖身救母的女童,从那些女孩身上,她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想出卖自己。可是父亲在来的路上先一步病倒离世,母亲在陪她走到沧浪县的时候也终于熬不住追随父亲而去,她守着母亲渐渐冷去僵硬的身体,连张草席都没有,只有半张破烂不堪的渔网裹在更加冰冷的地上。
她嗓子已经哭哑了,多日滴水未进,绝望得只剩下无声哭泣,以及流不完的眼泪。十二岁的她的脸满是淤泥,看不出容貌,这在一开始保护了她免于被不怀好意的人看中,而脏污的卖相也阻碍了潜在买方的脚步,纤瘦的身材手不能看肩不能挑,连给人当丫鬟都没人要……
矗立在她和她死去的娘面前的人很多,有看客,有路人,有富绅地主,有商贩货郎,他们有的冷眼旁观,有的窃窃私语,可就是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救她,一个人都没有。
唯一对她伸出援手的,是春满楼的妈妈,后来她知道了那不是援手,而是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