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进门,颜卿书带着从砚和桑泽就见渔家傲里的食客四处逃窜,一进门就听到一阵嘈杂的吵闹声。
“好啊你桑盼儿,你这个白眼狼,抛父弃母,帮别人养女儿真是没用,千辛万苦拉扯大的女儿,现在翅膀硬了,会飞了,把爹娘抛在老家吃糠咽菜,自己跑到城里来逍遥快活,哎哟我上辈子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伴随着哭腔,三人甫进门就看到店里的客人都被吓跑了,桑大柳氏赖在厨房门口,一个拿着扁担满脸戾气,另一个瘫坐在地上,前边的哭喊声正是来自与瘫坐在地的柳氏。
“桑盼儿你今日得给我们个说法,你他娘的擦擦屁股跑了,留下一堆烂摊子,害得老子到手的聘礼飞了不说,还害老子一家老小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你这赔钱货敢跑,看老子今天不废了你这双狗腿?”桑大想起前头的事心里火气直冒,一副讨债的架势,说着举起扁担,揭开门帘,就要上前去打人。
桑盼儿听到这熟悉的恶声恶气,不用想都知道是她那对极品爹娘追到这来了,忙往厨房后头躲。
桑榆从厨房迎出来,眼神脚步都将正要跨进来的桑大逼到外面,“这是我的厨房,我看谁敢进来!”
明明只是一个小娘子,桑大却好像被镇住了,被逼得连退好几步,还差点踩到自己老婆,镇住他的不止是桑榆那仿佛要刀人的眼神,还有她手上那把货真价实的闪瞎他眼睛的菜刀。
“掌柜的!”站在柳氏旁边试图拉她起来的钟宁也被镇住了,哭笑不得道。
“这是我开的食肆,上我这闹,你们俩当我这是什么地方?”
随着桑榆整个人步入前堂,桑泽也看到那把明晃晃的刀了,“阿姐——”
他刚要冲上去,被门口的人拉住,颜卿书眸子暗了暗,“危险,先别过去!”
桑泽急道,“可是我阿姐……”
却被对方一句话挡了回来,“你确定现在过去是帮忙,而不是添乱?”
方才颜卿书和从砚带着礼物来的路上,他见到前面有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认出这是桑泽,简单打过招呼后遂和他一同前往,未曾想刚到门口就碰到这么一出。
而今日过来闹事这对夫妇,显然是有备而来。
果然,低低的话音刚落,桑大整个人愣住,踩到柳氏的手,痛得她眼泪都飙了出来,刚要骂自家这不长眼的丈夫,一抬头就瞧见丈夫偏身躲开,一把闪着银光的菜刀亮相自己跟前,她魂儿都吓飞了,好在她机灵,马上反应过来,不闪不躲,趁机赖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
“作孽啊,杀人啦杀人啦,青天大老爷,当侄女的要拿刀砍嫡亲的大伯大伯娘啦,杀人啦杀人啦——”
桑榆将刀拍在离自己最近的桌上,反身搬了张凳子坐下,翘起二郎腿,露出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模样,“店里客人都被你们吓跑了,这会儿就算你哭得再卖力,也没人欣赏,大伯娘这一出苦肉戏,真是可惜。”
桑榆说完冲钟宁点头,钟宁马上意会,过去关门。
屋内光线暗了下来,桑大夫妇立马警觉起来,桑大紧张,向门的方向扑过去,“你们想干嘛,大白天的关门干什么?”可惜被钟宁挡住去路,钟宁如今身量比起刚来的时候高壮了许多,吓唬桑大不成问题。
柳氏怕丈夫吃亏,想起身过去帮忙,刚要爬起来便被桑榆一条腿横过来挡住视线。
桑榆的脸在食肆昏暗的光线内似多了几分邪气,看得柳氏发慌,内心直打鼓,青天白日的,这白眼狼小贱蹄子不会真吃了熊心豹子胆,真想灭他们口吧?
她止了动作,颤抖着开口,“你想干嘛?”
又迅速穿过被揭了一半的门帘,看向厨房里战战兢兢的桑盼儿,卖力嚷起来,“盼儿,盼儿,你这没良心的小妮子,不会眼睁睁看着你爹娘去死吧?你可不能这么没良心啊,胳膊往外拐也不是你这么个拐法,帮外人谋害爹娘,你就不怕下十八层地狱吗?”
“得了。大伯娘你也就这招了,柿子专挑软的捏。可惜这招已经没用了。”柳氏神色一凛,桑榆随意从桌上拿来苹果咬了一口,百无聊赖道,“我们开店开得好好的,你们自己跑来闹事,大呼小叫,还乱砸我们桌椅,赶跑了我们店里的客人,还敢恶人先告状,问我们想干嘛?”
“当我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桑榆冷笑,突然用力将桌子一拍,菜刀随之往外滑了点,坐在地上的柳氏正对着锋利的菜刀,全身的皮毛都竖了起来,越发往身后的墙角缩去。
“告诉你们俩,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跑,我已经央人去报官了,你们就等着进去吃牢饭吧!”
一听要报官,桑大马上怂了,狗腿地往桑榆面前凑,“不是我说,侄女,这咱自己家的事,你怎么尽想着往外捅,还惊扰差爷,你说你,你这算什么事儿啊!”
柳氏也变了脸,桑大拿眼神示意,不过她没搭理,桑榆这小贱蹄子诡计多端,上回在她手上,自己就吃过亏,白白砸了那口昂贵的缸,这回让她在小贱蹄子面前做出一副求饶的姿态,她可办不到。
想到前尘往事,她就越发气结,不服气道,“她想报官就让她去报呗,谁怕谁啊,她拐跑我们家的人给她当苦力赚钱,她还有理了她?等到了县太爷面前,我看谁吃亏!”
“‘拐‘?我用得着拐吗,难道不是你们自己造孽,想要卖女儿,结果养女不干,怕回去被你们夫妻俩打死,为了求生只能跑来县城打工,这也要赖到我身上?就算上了公堂,就冲你们夫妇俩虐待殴打养女这么多年,而我给了她一份差事,不打不骂还包吃包住有工钱。
在你们家受了这么多年罪,除了一身伤疤,吃不饱穿不暖,你们给了她什么?你觉得县太爷会觉得,是我有罪还是你们有罪。”
“……我们是她爹娘,就算不是亲生的,也养了她,要打要骂是我们的事,干你屁事!就算打她骂她,我们一样是她父母,她还是我们桑家的人,只要一天是我们家的人,她就得孝敬我们,而不是吃我们家的大米长大,现在反过来给你当牛做马!”
桑榆正要开口反驳,一道声音一改往昔柔弱,适时响起,“我在堂妹这好吃好喝,才不是当牛做马,在你们家的十九年过的日子,那才叫当牛做马!”
桑榆赞赏地看了说话的桑盼儿一眼,认识她这么久,今日终于硬气了一回。
桑盼儿将桑榆鼓励的眼神看在眼里,看着不知第几次出来丢人的养父母,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又像是在自嘲,“你们今日来不就是想要钱吗,直接开个价吧。”
他们既然能把自己卖给隔壁县那个打死过老婆的瘸子,这次要死要活来闹着绑她回去,自然也是为了捞回点本钱,将她卖给下家,当然,仍是以嫁女儿的名义。
她已经看透他们夫妻俩了。
桑榆看了桑盼儿一眼,有点惊讶桑盼儿如此直接,虽然她也料到桑大夫妇这次来无非就是想把桑盼儿弄回去,重新嫁一户人家,总之他们俩养大桑盼儿,总要收回点“本钱”,很明显回本的方式在目光短浅的他们看来,也就只有将她嫁人一条路。
桑大和柳氏俱是一愣,桑大率先反应过来,“开,开什么价?”
桑盼儿提出用钱换回自己的自由,跟他们这对向来无甚亲恩的养父母义绝。
直接跳过将她嫁人这一流程,现在就能拿到白花花的银子,桑大夫妇对此显然乐见其成。
他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听到价格的一刹那,桑盼儿嘴角立时浮上一丝苦涩的笑。
五两银子。
原来只是为了五两银子的聘礼,就毫不犹豫地把她给卖了。
仔细一想,她在桑家生活了十九年,吃的穿的加起来的抚养费,说不定都不到这个数的一半,加上她从七八岁起就包揽了家里的活,兼任他们两个儿子的小保姆,还是他们全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出气筒。按这个算法,桑大夫妇收养她这笔买卖,还是赚了。
桑盼儿甚至没和对方讨价还价,按照对方的开口价一次性付清。
在桑榆拉了她到角落,提出替她付的情况下,断然拒绝。
“堂妹,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次我想亲手替自己赎身,买回我的人身自由。”
“可是,你……够吗?”桑榆轻声道。
桑盼儿点头。
耳朵尖的桑大听到二人的悄悄话,知晓桑盼儿短短时间内竟然攒到了这么多钱,心里暗恨开价开少了,早知道应该报个十两二十两的。
桑盼儿的确没说假话,她不是打肿脸充胖子的人。
多亏了桑榆每个月给的工钱不少,加上桑榆很慷慨,给人做宴席得的银钱每次去者有份,她存钱的速度才这么快。
她存的钱目前刚到五两三文钱。今日之后她的存款就只剩三文钱了。
还好她这些日子在这里打工,攒的钱一毛没花,整日泡厨房,平时也不怎么梳妆打扮,衣服鞋子都是堂妹买来送她的,一些日常用品更是用的堂妹现成的。
她之前还一度过意不去,想自己去买些回来,结果堂妹不让,说让她安心把钱存着,不是特殊待遇,钟宁在这也是和她一样的待遇,桑泽有的他都有,大家同吃同住,这些有些是她自己做的,其他的也花不了什么钱,让她不用在意这些小事。
从那以后,她便也由着桑榆。攒银钱的荷包一天比一天厚实,慢慢地,她竟然也能去换成银两了。
虽然如今好不容易攒的银两就要给出去,不过想到从此以后她就不用东躲西藏,担忧明日被养父母发现,晚上做梦梦到被他们吊起来打,她就觉得满心欢喜。
交出五两银子的时候,桑盼儿以为自己会激动得发抖,可其实并没有。
她安静地完成这场对自己人生支配权的交接仪式。
不是养父母将她交到另一个陌生男人手上,继续替那人洗衣服做饭生孩子,大概率也要度过任其打骂受尽奴役的一生。
而是自己接手了对自己人生的掌控权的交接仪式。由她自己决定她今后人生的活法。
以后她再也不用看人脸色,不用忍气吞声,挨打受骂,忍饥挨饿,她攒多少钱都是自己的,想去哪就去哪。
从今往后,她再不用不用当从前那个盼儿了,她终于自由了。
“那我这店里的损失,你们打算如何赔偿?”
桑大夫妇喜滋滋往外走,一人掂着银子,一人拿着银子咬了一口,冷不丁听到桑榆泼的冷水时,凑巧地咯到牙。
本以为事情到此结束的桑盼儿不明所以望了桑榆一眼。
柳氏握紧了钱袋子,桑大拿出嘴里的银子,皱着眉头看拦路虎桑榆,“赔,赔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