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门黑漆,仿若哑然张口,将她的心从进府后隔绝成两个世界。她立于马上,草草吩咐莫云嬷嬷几句关于送粮的事,语气冷淡得仿佛是在讲旁人家的闲事。随即甩开缰绳,不顾身后侍从目光,一路大步奔向正院。
虽说自南院马厩入府,直通荣禧堂只需穿过两道中轴移门,林黛玉却仍是一路策马疾驰,未作片刻停留。
身为主母,纵有万般权宜之举,也不该如此失仪。可回了贾府,进了那道黑油大门的那一刻,她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一口气悬着,不破不散。
深秋的风带着冬日的寒,掀起她的兜帽,刺得她眼角绯红。穿过以前学跑马的正院,她只觉在马上的畅意已经变成了心口一片模糊而钝重的痛。
荣禧堂的丫鬟们还没被南院通传,只见当家的姑娘翻身下马,拉着兜帽掩面直接上了自己的闺房。
堂中平儿正与紫鹃低语,抬头见她疾步而来,皆是一惊。
紫鹃一下子便发现自己小姐不对劲,“姑娘!”紫鹃下意识要迎上去。
可黛玉却似未听见一般,径直推开屋门,反手关上,靠门而立,背脊微弓,一动不动。
良久,门后传来一阵极轻极浅的呜咽,如漏雨穿瓦,紫鹃听出不对,心头一紧,便欲推门进去,却发觉门栓已落。
平儿心想着姑娘在外可能被人欺负了,转身对楼下的丫鬟们沉声吩咐:“都闭好了嘴,不许往外嚼舌。”便亲自下楼压阵。
小红闻讯赶来,先找一路小跑追来的卜旃问明情况,抬头望了眼那紧闭的门。她思忖片刻,便上楼敲门,轻声道:“姑娘,这府中陈谷虽已备出,可姑娘还未明言送往哪处,是直接去粥棚,还是……”
门内一阵沉默。
半晌,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紫鹃、小红,你们进来。”
二人对视一眼,俱是心中一松,随即轻手轻脚地步入。
黛玉未在房中,透过大理石屏风,却见暖阁小几上伏着一纤细身影,肩头微颤,连背影都失了平日的端庄,只听得里面暗暗抽泣。
紫鹃一下子便钻进了屏风里,轻唤一声“姑娘”,便跪坐在她身旁。
小红守在外头,等了一刻,才轻声问:“林姑娘,那义军两人催得急,这五百石谷米,是直接运去粥棚好,还是……”
黛玉气若游丝哑声道:“小红,这五百石谷米是我应下的,但是你和莫云嬷嬷只管叫这京里人都知道这些东西是我们贾府给的,最好叫他们别太轻易拿到那些东西,也要知道这不是谁来伸手就能得的。”
小红立时心领神会,低声应道:“是,我就按姑娘的意思去办。”
“兰哥儿呢?”黛玉轻声问。
小红听得屏风后椅子微响,只见姑娘步出暖阁,面色憔悴,眼睑微红,却神色已稍敛。
她答:“兰哥儿过了午就出了门。姑娘要不要我去找人催着回来?”
黛玉自己都回来了,而他们还没回府,黛玉只怕有事,叹道:“派人去找吧。再去叫周瑞家的来,也把大奶奶叫来,交粮之事……你们是知道要护着府里体面的,便全权交给你们办吧。”
小红领命而去,只留紫鹃一人,陪她坐着。
四下渐静,窗棂轻响。
紫鹃低声问:“姑娘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事?”
“我这副身子,病病歪歪地吊着口气,旁人都说我命薄……可怎的我身边人,一个个比我先走?母亲父亲去了,老太太也走了,宝玉不知所踪,如今裴石……连一声吩咐也没有……”
她声音哽住,从前她最爱动不动将“死”挂在嘴上,已经很就不说了。如今仿佛怕一说出那字,便真成了不归之人。
“他怎么就不等我,不信我便走了,怎么就不跟我说一句呢……”说着,止不住滚下泪来。
紫鹃听得心酸,眼圈也红了,轻声劝慰:“姑娘别怕,咱们等着总会有音讯的。裴总领这样的人,侍奉佛祖菩萨多年,定能有各路神仙保佑,不会轻易出事的。他是那等人,哪怕是危难,也定会设法脱身。”
她轻轻摇头,泪水沾湿鬓边,只道:“便是今日进城,我才知处处为难,往后我一人撑着这府里,便再没人……再没人……”
紫鹃听得心酸,只抚着她的肩,轻声劝道:“姑娘别讲这些话……姑娘如今是有福之人。您身边的人,是一个一个聚来的,都靠姑娘撑着府中才能过上这般日子。便是裴总领不在了,可还有其他人忠心侍奉姑娘啊。”
黛玉却不再言语,便是裴石来了之后良久未曾哭过,倒一次性在这会都给还了。
小红吩咐丫鬟传话去园子。李纨得知黛玉已经安然回府,心中一松,随即便有些发慌。
她忙问:“兰哥儿可回来了?”却只听得下人回话:“还未回来呢。”
李纨心里“咯噔”一声,她自然知道林姑娘是为着这件事才叫人传话的。显然,眼下人回来了,事却没成。
黛玉在布置差事的时候,便想过在延义村留宿可能遇到跟裴石他们一样的危局,所以定好的无论如何得当天回到长安城。
便是为了这样,让贾兰领着护卫在城西门里接应,免得进城石义军多事,节外生枝。
人手备了,用于打点的银钱也给了,连兰哥儿年纪小,怕他应对不来,还特地叫了周瑞家的跟着。可如今看来,一切布置竟同虚设,贾兰他们不见踪影,反倒是黛玉他们自己应对守军,出米贿赂、应酬解围,全靠一人主张。
纵然外头不知这前因后果,府中管事们却都心知肚明:兰哥儿这桩差事,是确实没办好。
莫云便是没有指示也知道这事关巧,把送粮安排妥当,便叫人去寻兰哥儿回来。
李纨也听得去南院打听的婆子嘴快,说了城西义军起了些动静。可打听后楼颦儿回来的态度,却什么也没有。她心头七上八下地想着如何解释,直到贾兰进门,这才赶着同儿子一道去了后楼书房。
黛玉正与平儿交代事宜,书案上堆着账本与清单,灯下她神色倦怠,眉心蹙着,一看便是乏力中仍强撑着精神。
如今进府的百姓日渐增多,黛玉已打算将宁府那边接应事宜交给平儿打理,以缓她身上重担。
李纨同贾兰一道进来,刚跨门槛,黛玉便抬头看了一眼,只淡淡对紫鹃道:“奉茶罢。”
李纨心中惴惴,贾兰亦觉不安。黛玉也没叫李纨焦虑多久,才放下手中账册,唤道:“兰哥儿,今日出门,可有遇上什么事?”
她语气极轻,不带怒容,可一字一句都似平静水面底下藏着暗流。
贾兰低头作揖,道:“是我不好,未能到城门接上姑姑,让姑姑受了委屈,险些误了事。”
黛玉听罢,只略点头,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在城西不见兰哥儿,若是等了半日倦了回府倒也还好,只怕你也给义军扣下了,险些叫我心里又多添一件事。如今见你安好回来,我也就安心了。”
虽说没有以前那般夹枪带棒的,但李纨听得出黛玉说得温和,实则暗藏刀锋,只是她不好责备晚辈就是了。
毕竟昨夜议事时时候已经不早,黛玉便将此事交给了李纨。虽说的是贾兰误事,但是便是平儿在,也知道在说她母子临事退缩、误事失信,黛玉不愿深究,反叫人无地自容。
李纨一时也不好多辩,只默默垂首。
贾兰年纪虽小,心思却不笨,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他毕竟跟黛玉没有多少交往,便是来了后楼才亲近了些。他只觉得二奶奶便是人中龙凤,与母亲不同,即擅诗书,又明文章道理,却不似夫子婶子那般严厉,反而待人又宽和,便是对裴师傅那种只会冷脸瞧人的,也常是笑脸迎人,很是温和。虽说管家之事多有磨难,但他也知道府中这些下人很是难管,如今府中这般日子,他更是对黛玉最是倾佩。
被黛玉这么一说,加之他已经知道了裴师傅生死不明,自己心中很是委屈,只觉得是自己办事不利,将这般要紧的事情给办差了。
可贾兰不过是十四五岁的男孩子,他咬了咬牙,终于道:“母亲怕义军多端,便叫小厮出去打探,姑姑你们回来时,其实我已经赶去城西了。”
话音才落,李纨脸上顿时一白,忙道:“我也是担心兰哥儿在外反误了事,毕竟城西那多流民,而从府里快马过去也不过一时半刻。”
黛玉却已听得分明,分明昨夜说的便是午后便要贾兰接应。
她未看李纨,只低头抿了口茶,方才微微一笑,道:“噢……原是怕义军难缠。也不怪,我们大户人家出来做事,总得衡量个利弊先后,讲个趋利避害才算明智。”
一句“明智”,却比责怪更叫人难堪。
平儿听得,低头装作看账不语。
李纨脸色青红交加,只得讪笑道:“我也是一时糊涂,想着姑娘那般稳重,想来用不着我们多跑一趟……谁知……”
“谁知我这人倒没那般‘稳重’,一转身便在城门口同人讨价还价了。”黛玉悠悠接了话,她此时累及,没了打趣的心思,却仍语带微笑,只是有话直说,“这事也怪周瑞家的,倒也枉费我白白做了筹谋,备了银两给她打点,方才我已经罚银降级了,不过好在我们这些个人没被他们扣在城门外,否则今夜怕是要风餐露宿了,此事便就这么算了吧。”
李纨张口结舌,只觉自己一腔体面全无处安放。
这哪里罚的是周瑞家的,可不也是在点自己吗?
贾兰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觉林姑姑神色淡定,眼中却有一层藏不住的倦意与伤感。
他不知怎地,心里像给人揪了一把,竟有些酸。
黛玉看了看他,道:“我倒不是怪你,只是将来你若真想做事,总得分清主次。家里人出城,是大事;你母亲念你安稳,是孝心。但这世道……只凭安稳,可护不得人命。”
李纨低头一震,手指紧紧握着帕子,脸色已白。
只是这事确实是她们没按照一开始的谋划做,府中又少了一员要紧的,李纨也只得缄默。
贾兰一退下,书房中一时寂静。平儿识趣,自告退去宁府看看前儿安置好的几位小姐太太,只留下黛玉与李纨二人。
李纨手中的帕子已被拧得起了皱,坐了一时,终于低声道:“实在不是不愿做事,只是想着那孩子年纪还小,我这做娘的也有些……不放心。”
黛玉斜倚,眉眼低垂,闻言微微一笑,道:“大奶奶是个明白人,我也知这贾府便是宝玉回来了,今后恐怕还指望兰哥儿当家。可兰哥儿毕竟也不是髫丱之年,也到了快可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是可以有些担当的年纪了,难不成要日后叫义军欺负了,来教兰哥儿讲忠信礼义不成?”
李纨一怔,正待回话,却听黛玉已接着说下去:“若是按照我的安排仍是出了事,那府中众人便也认了……可大奶奶只顾护着兰哥儿不受难,却不想你这一护,我许是回不来了。”
“大奶奶是与我一同去请裴公子在府中当差的,如今他生死不明,府里本就如断臂膀。若我也不在了,府中这么多人至少还有大奶奶能支撑起来……”
眼见李纨摇了摇头,黛玉知大奶奶所求只要日子不改从前平静安逸,也不愿多管闲事,她语气缓了些:“大奶奶比我年长几岁,我本不该这般跟你说这些。只是府中女眷之中,你我素来最是亲近。若连你都不愿出头,那我便连个能托底说话的人都找不着了。”
李纨闻言,忽然鼻尖一酸,竟有些热泪盈眶。她抹了抹眼角,朝黛玉福了一福,声音哽咽道:“颦儿放心。日后这府中事,凡是我能当的,我都听你的安排。”
黛玉闻言,神色终于松了几分,轻轻一笑:“嫂子肯担事,我自然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