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城门驻守的义军第三营营头李大年,原本是张才良押送去北境的一名兵役,也跟着他一同起事,说起来也是跟着闯王最久的人之一了。
论军功并无可称道,能坐上军头,全仗一条命硬。李大年打过几场攻城,硬闯过活尸围困,旁人死的死、残的残,他却总能活着回来。也许正因此,被派来守这尚未修缮完毕的西城门。
许是觉得他命硬扛得住这破门吧。
李大年心中不忿,自觉资历最深,不该只是一个小小军头。如今看着许多比他入义军更晚的都爬上了高位,他也动了心思。张才良有黄袍加身之势,他正急着在这大事发生前搏个脸熟,捞个一官半职。
恰在此时,贾府送来五百石谷米。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旧贵人垂死挣扎、换取虚名之举,便顺水推舟,想着借此事去上头邀个功,讨个好。
他没有意识到,贾家遣人赎下了缮国公府、定城侯府等多位没入贱契的女子,早已引起闯王在意。
毕竟此举有潜图问鼎之嫌。
军帐内,夜灯如豆,幕僚曹睢翻着文册,眉头微皱地禀道:“贾府在前朝曾出荣国公与宁国公,不过在我们进城前便因罪夺爵。宁国一支早年落罪,有一嫡传后人,据闻与二营的赵大膘相结曾欲占府,只是赵大膘的小队死于京中街巷尸变。”
曹睢略微抬眼看了看张才良,只见他仍低头伏案,翻看案上公文,语气淡淡道:“此事查过了吗?”
曹睢心中无奈,“并未细察。那时赵大膘失了音讯,去查此事之人见赵大膘与其下属横死街上,军中剿灭活尸时又有人见赵大膘的下属作活尸状,此事就以他们遭尸祸具结了。”
“如今他们府中管事之人为何?”
曹睢道:“是一未婚守节的女子。”
“哦?”张才良终于抬头,挑眉道:“女子当家?”
曹睢将册卷合起,继续道,“方才说原宁国公余一嫡孙与赵大膘合谋,大概是凶多吉少。这贾家还有一支为原荣国公之后,抄家落罪后只余下府中二房。二房三子,长子早年病亡,余下一子不过志学之年。三子为姨娘所出,后落草为匪。”
说到这,张才良嗤笑,“我猜便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想着更摇了摇头。
曹睢见主子乐意听这些个富户的轶事,便多说了些:“如今贾家做主的是二房贾政二子未嫁的新妇。二子为嫡,据闻朝廷抄家之日便是二人新婚前日,故而婚事未遂。中间内府之事外人不知,只知这户曾托人去寻流落在外的二房二子,那时便说当家的是那未婚新妇林氏。如今京中设有粥棚的除了我们,便是此女。”
张才良听罢搁笔,浅笑道:“没想到这贾家子嗣听着难以为继,竟要靠名不正言不顺的外人撑着门户。”
“听闻此女为贾家表亲,身子羸弱,曾常有太医上门为其诊脉。原祖上袭过列侯,其父为前科的探花,官至巡盐御史。只是此女幼时父母俱亡,寄居贾府,许是也称不上外人。”
张才良沉吟,叹道:“这林氏也是苦命之人。”他又忽而一笑,打趣道:“便是如此闺阁之事,曹卿竟也知之甚多?”
“这些高门贵女便是到了议亲的年纪,便有人求娶,自然高门之间并无私密。贾家落败前已现颓势,便有心将府中适婚女眷外嫁,那时便有侯府求娶林家女,才有我今日所知。”
曹睢知闯王是仁义之君,便提醒道:“依属下看,此人极可能不是单为赎人施粥,而是意在收拢旧贵遗孤、甚至借‘国公府’之壳联络前朝勋贵,维持旧日门第。只怕非寻常闺阁所为,恐为后患。”
张才良不动声色:“如此说来,该女虽病弱,却心计颇深?”
“观其行事,并非庸才,或是有人为其谋划。”曹睢答,“属下以为,若贾府真有异动,此女必是枢纽所在。”
张才良知道曹睢是担心有旧臣复辟,毕竟如今金陵朝廷仍在,这便是诸多将军劝闯王上位,他仍然犹豫不动的原因。
“她一个病弱女流,又能兴风作浪到哪里?”张才良斜倚虎皮椅中,冷冷一笑:“曹卿若担心,派胡隆那边的人,去南院盯紧贾府,暗中查探。她若真是有反骨,你便做主处理了。若是有筹谋之人……”他笑了笑,“本王也想见见她。”
便是如此,李大年自以为自己能引得闯王欣赏,可觊觎贾家私产之事被按下不表,竟成了徒劳之功。
贾家如今开门施粥,进出人等繁杂,要探听消息并不难。胡隆作为闯王侍卫,不过随口在军中一问,便知李大狗上回无功而返,此番他便同几个闲散兵装作病民,混入南院医馆,明查暗访。
怎料还未等他安插的人打探完,先前那群曾搅闹过的地痞混混便抢了先。
还未到酉时,混混们就早早趁着粥米搬抬、人手换班、秩序未稳时,闯了进去,竟将一桶滚烫粥汤踹翻,白粥横流,满地狼藉。
护院急忙将人按住,家丁与丫鬟则拼命护住剩余粥桶。
辱骂推搡之间,仍有丫鬟被乱拳误伤,脸上见了血。
石南莲素性高傲,眼见有人踢翻粥桶,口出秽言,脸色顿冷:“你等无赖,吃不得便闹?当贾府无人吗!”
为首那人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冷笑道:“你当真以为自己还是大小姐?被人牵着贱卖的时候,脸还在不在?”
话音未落,石南莲脸色煞白,自己的屈辱被人提起,她作为一个姑娘竟怒极反击。二人推搡间,在一旁劝阻的谢如霜不慎被撞倒在地,额角重重磕在黑油大门上,顿时血染青纱。
场面大乱。
等着喝粥的百姓惊叫纷纷后退,更有人乘乱偷抢粥桶,门内的护卫倾巢而出,旁边做工者才刚去过想救石姑娘又要回去护着粥米,却已是场面不可控。
有人高喊:
“贾府原是施恩,怎的还打起人来了!”
“这是害人吧?把小姐都打出血来!”
“你们这是要坏事啊!”
一时间,原本排队等粥的百姓也开始骚动,原先堆积的声望,被这场混乱击了个粉碎。
安阳医馆内,胡隆负手而立,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他对副官低语几句,便见那人快步离去,自己则一动不动,继续候诊。
这回不是小打小闹了,消息很快传回荣禧堂。小红脸色发白,虽惦念贾芸安危,却还是咬牙问紫鹃:“姑娘才病中,大夫说了最忌动气。这事……咱们要不要先瞒一瞒?”
“怕是隐不住。”紫鹃一向稳重,此刻也忧心忡忡,“谢小姐伤了,石姑娘发作,百姓也闹起来了。总会有人要来拿个说法。”
黛玉昨儿才能离开闺房,如今在绛芸轩听左丘梅给贾兰讲学。从书房退到一旁耳房,黛玉听了南院之事,很快便想起平儿嫂子那日所言。
她脸色虽未显怒,却语气冷清:“叫赵安将闹事的人抓进府里,一个都不许逃了。跟贾芸说,将南院百姓散了,告知街坊关门闭府三日,事情办好后,当值之人全部叫到议事堂来。”
说完见小红转身欲去传话,又叫住她:“你留下。”
紫鹃知意,躬身退下。
屋内一时安静,唯有风穿窗帘轻响。黛玉靠坐在榻上,面色仍苍白,目光淡淡,像覆着霜的湖面,清冷而深远。
“小红,我病这几日,府中如何,你实话告诉我。”她语气不重,但猜疑,字字落在小红心头。
“若你有所隐瞒,往后——”她淡淡一笑,“你就不必再在荣禧堂伺候了。”
小红在怡红楼做事时,常听宝玉与丫鬟们说,只觉黛玉是小姓刻薄之人。她平素机灵伶俐,最擅察言观色,可今番却不敢藏掖。她只得垂首,把近几日南院之事,一桩桩、一件件细细道来。
黛玉听完,不怒不嗔,只淡淡道:“我不是因你娘在我身边,或你与贾芸寻宝玉的辛劳,才把荣禧堂交给你。我是信凤姐姐眼光,也信你能办事。”
她顿了顿,眼神冷冽而深沉:“但你要记住,我既把荣禧堂交给你,你便不能对我隐瞒。一个当差的人,若见主子病中便擅专作主,只怕日后也敢在我眼皮底下隐瞒别的事了。”
小红闻言,低头咬唇叩首:“姑娘教训的是,小红知错。”
黛玉轻咳了两声,小红忙端起茶盏给她润喉。片刻,她缓声续道:“不是你一人错,错在我弱病便叫你们担忧不能理事;更错在觉得施粥便是恩义,便能收住民心。”
小红宽慰道:“卜大夫都说姑娘这次是心焦所致。别人不知,但我和几位管事的是真心为了叫姑娘病中能省些心。”她苦笑道,“没想到,最后这些事情还是要姑娘自己处理,我们当真无能。”
黛玉轻叹一口气,“不怪你们,如今日子是难了些,但不也比以前好了吗?去吧,叫平儿来,把议事堂备好。”
另一边,紫鹃带着赵安匆匆赶到南院。
此刻混乱稍平,那几个闹事的地痞混混被义军的人带走。听说是守西城门的第三营军头李大年听闻此处生事,便顺势调兵前来,一面稳住场面,一面将为首闹事者擒拿带走,倒也省了贾府一番手脚。
只是医馆前的药箱翻倒、粥棚边沿仍湿漉漉一片,百姓神色惶惶,有人低声哭泣,有人远远围观不敢近前。原本京中人烟稀少,此时街坊四邻却挤满了荣宁街前后,竟比往日还喧哗。
他脸色一沉,知道今日的施粥已经砸了锅,心中恼恨不已。
“姑娘才刚刚醒来,就出了这等乱子,若再叫她操心,谁担得起这罪!”赵安低声骂了一句,当即拧着眉头发狠,命人强硬清场。
百姓本以为义军来了是来主持公道的,没料到只是将人带走,而贾府也疾言厉色起来。此时此刻,混乱未平、情绪未解,众人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我们排了一个时辰队,小儿并还没看上啊!”
“早说今日有这事,我便去城西了!都不知道那还有没有得吃!”
“原来贾府也是眼高于顶、狗仗人势!”
赵安听得火气上涌,但仍强压怒气不发,只冷冷道:“是你们乱,不是我们先动手。我家主子说了,闭府休整三日!”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压下了人群的躁动。
胡隆也跟着被拒之门外,刚捉完闹事者便在门外等着的副官回到胡隆身边。
“要不要进府?”副官压低声音,“我们的人若趁乱进去——”
“进去做什么?”胡隆冷冷扫了他一眼,“她敢断粥三日,便是不怕背后人言。”
胡隆负手而立,看着贾府南门紧闭,百姓怨声载道,却仍无人能越过门槛半步。他轻哼一声,似笑非笑地自语:“这位林姑娘,做事倒是够绝的。”
他语气里既有几分意外,也有一缕冷赏。
副官听不懂,只低声问:“那老大,咱们还要盯着?”
胡隆微微一笑:“找一人试试能不能进府做工。她若真只是为救济,今日出了事,她就该温言安抚、从宽处理。”
可她偏偏第一反应,是闭门,绝情地关上大门,宁可得罪百姓,也不肯让一步。
只是人心不同,泾渭各别。他顿了顿,仿佛想到什么,冷声一笑:“回头将此事禀报曹先生,叫他去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