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檐悬下的风铃被夜风吹拂摇曳着,发出叮当声响,却又很快淹没在风雅院的一片靡靡之音中。
杜筠溪乍然听到阿青阴阴沉沉的声音,错愕地侧头去看他,身后却被坚硬的肌肉触感抵住。她整个人,几乎都倚靠在了少年修长结实的身上。他就这样贴着她,站在她后面。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这几天在外面跟阿青扮演情深义重却被强拆开的一对小鸳鸯,他现在给她一种入戏太深的错觉。
而站在对面的扬长青,望着自己健壮高大的身躯将能化成水一般的温柔女郎抵在原地的这一幕,久久不能平息下来。
原来从旁观的视角来看,自己与阿筠是如此登对,一刚一柔,完美契合。
那点被对方质问的不平,渐渐消散干净了。此刻,扬长青甚至有点感激对方,是他让他意识到,原来被自己刻意忽略,压抑到心底深处的冲动,一直都存在着。
以致于在他看到这一幕时,恍惚间那就是他在施展的行为。在通州县时,纳凉的夏夜,取暖的冬日,他们坐得那么近,明明他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像这样,靠近她,轻轻地拥住她。
但所有想亲近的念头,都被自己心底翻涌的陌生情潮吓住了。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反而有了类似“近乡情更怯”的退缩之意。
难怪阿筠会以为自己对男女之事不感兴趣。扬长青冷着眉眼,对刚才的质问,不置可否。
他只是伸出手,将怔楞僵立在原地的女郎轻轻地“解救”了出来。
然后他不赞同地看向自己的那张脸:“你吓到她了。”
杜筠溪默默地看了一眼正被拽住的手腕,颇有一种棠公子在倒打一耙的感觉。明明吓到自己的人,是他。
同时落在她手腕上的,还有一道熟悉的目光。像秋天清晨的凉水拂过,让她的肌肤颤栗着冒起小小的颗粒。
杜筠溪觉得这两个男人都变得极其古怪,仿佛他们已经不是他们,这地方她不能再待下去了,要出事的不祥预感始终紧紧萦绕着她。
她稍微用力,在他们莫名的注视下,将自己还被握住的手腕挣脱回来。然后挑了个相对正经一点的位置,跟他们不远不近地站着。
即便这样,屋子里红色烛火映照下来,将他们的影子拉伸,似乎让她无处可逃,依旧笼罩在他们的身影之下。
棠寒英稍稍靠近了一步,直到自己的影子将她完全覆盖住,才开口说道:“可有寻到什么信物,能证明姓林的是什么来历?”
见他提起正事,杜筠溪收敛心神,她摇摇头:“这里皆是风雅院的物件,林景黛十分谨慎,既然会让我们待在此处,她应当是处理干净了。”
“谢池草拖不住太久,她很快就会回来。”棠寒英正要继续说些什么,站在窗前观察外面动静的扬长青转过身,打断他们的对话:“她现在已经回来了。”
林景黛面色苍白,脚步不似以前那般轻快。认识她的花娘和小倌儿们都不敢靠近触霉头,离得远远的。
“你,过来。”林景黛扶住绑着红绸的柱子,朝离自己最近的一位蒙面花娘命令道。
对方不敢不从,慢慢地走近。林景黛这才看清她面纱之下的脸,透着朦胧的绝美。
“是你,萱娘。”
季涟萱伸手扶住她,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触她的伤口,低声道:“黛姑娘,还是回那个房间吗?”
林景黛任凭她扶着自己走,目光上下打量着她,最后落在绝色女郎的脖颈处,那里尚残留着暧昧的红痕,没有来得及消退。
“你对他用了我给你的药?”不然她此刻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而是应该被困在男人的床上。
季涟萱没想到被她一眼看穿,她瑟缩了一下,低低地嗯了一声。
然后等着责罚。
林景黛却只是哼笑了一声,戏谑道:“我以为就你那小猫胆子,拿着药都不敢用。”
季涟萱将脸埋得很低,她是惧怕这个高挑女郎的。旁人或许不知道,她踏进风雅院的第一天,就不小心偷窥到了这里的一个秘密——林景黛是风雅院真正的主人。
她得罪了谁,都不能得罪她。
温热的手忽然托住她的下颌,季涟萱被迫仰头看她。她看着她的眼睛,语调懒散地命令:“说话。”
季涟萱有些艰难地回道:“世子爷今天喝醉了,如果不用药,他可能会把我直接弄死在床榻上。我还想活着。”
这就是她选择下药的理由。
林景黛松开手指,让她继续扶着自己,似乎对她这个回答满意了。
“即便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事情,你依旧想活着,这很好。你现在把我扶到你的房间,我要先处理伤口。”
季涟萱劫后余生,心中对她的恐惧消散了些许,连忙依言将人扶到自己的房间。
林景黛拿出自己的药粉,将上衣半褪,露出小麦色肌肤,胸口的位置,已经染血深重,但没有伤到要害之处,看着吓人,实则止血包扎,过几天就能好。
她咬牙,将药粉直接洒在伤口上,季涟萱眼睁睁看着那鲜血淋漓的伤口,滋滋作响,是皮肤被灼烧的动静。血迹很快灼干,黏在伤口边缘,她回过神,用准备好的白色布带一圈圈绑好。
“黛姑娘,是什么人伤了你?”季涟萱低声关切地询问道。
林景黛瞥了她一眼,并不回答,而是拂开她的手,起身要离开:“现在你可以休息了。今晚不会有人再来找你。不管外头什么动静,你都待在这里,不要出来。”
“是。黛姑娘也要小心。”季涟萱跪坐在榻上,微微弯腰,不敢再多问一句。
林景黛推门走出去。她捂了捂处理好的胸口,幸好那谢家暗卫不会用毒,不然她被他一剑刺中,恐怕此刻凶多吉少的就是自己,而不是对方了。
几番交手下来,棠府的这些暗卫进步神速,林景黛的脸色沉了沉。
她心情不好,便直接一脚踢开了自己的房门。迎面而来的却是一缕极其清淡雅致的气味,往日里凌乱散开的绯红纱帐被绳带规整地束起。那些不堪入目的小玩意儿也被收拾整齐,置放在桌面上。
茶桌上,一股冷茶香正在弥漫,冲淡了屋子里暧昧的暖香。
林景黛微愣了一下,她此刻仿佛置身于茶馆雅座,而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地盘。
玉冠束发,玄色衣袍的世家公子,正通身矜贵地跽坐在茶榻上。因为常年病弱,一双手显得苍白,骨节分明。他正在慢条斯理地倒茶。
当然,茶不是他泡的,而是棠寒英在一旁指点。杜筠溪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陷入了狠狠的恍惚与自我怀疑当中,阿青什么时候这么懂茶了?
总觉得他们两个人反了过来一样……
但她还要在林景黛进来之前,赶紧熏好香,只能压下这些疑惑,将香炉里的暖香替换成了现在令人清心寡欲的味道。
因为实在看不过眼,杜筠溪顺手将凌乱的纱幔和丢在地上的小玩意儿给整理了。
整间屋子顿时显得顺眼多了。她看到林景黛回来,迎面走过去,一双杏眼温柔似水,柳眉弯弯,含笑说道:“你回来啦。”
林景黛看着杜筠溪的笑颜,忽然产生一种自己很受欢迎的错觉。从没享受过这般待遇的她,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紧接着,便又听到杜筠溪说道:“我帮你整理了一下屋子,不介意吧?”
林景黛神色古怪地看着她。本想发怒,斥责她自作主张,不知为何,对上这女郎的脸,又骂不出什么脏话来。
她只能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介意。”一边说着,她一边继续环顾自己的屋子。
一道阴影突然降下,高大挺拔的少年郎君不知何时站了过来。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眉心一枚抹额红玉,却轻轻晃动着,在英俊的脸庞上留下被切割过般的斑驳光影,给人一种冷沉压迫之感。
“我已经把人给你带来。”棠寒英挡在杜筠溪面前,开口说道。
林景黛对这对小鸳鸯办事的能力非常鄙夷。按照她的计划预想中,这会儿的棠寒英应该是被迷晕,绑在床上了,而不是清醒得宛如座上之宾,还有闲情雅致在泡茶!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少年郎,讥讽道:“不用你提醒,我有眼睛。”
扬长青适时地放下手中的冷泡茶,起身走过来,如画的眉眼仿佛凝着冰霜:“你究竟是何人,为什么要骗我的夫人,将我弄到此处?”
林景黛盯着面前怎么毒都毒不死的人,颇有些不信邪,便二话不说,挥袖一扬。
白色粉末如同烟气弥漫,扑面而来。扬长青下意识地抬袖挡住,面庞上还是沾染了些许,在屏息之前也吸入了一些。
他猛地晃了晃神,只觉眼前的场景有些怪诞,阿筠站在一旁,跟棠寒英一起无动于衷地看着。
不等他细想,身体便开始发烫。体内似乎有什么正在凶狠地撕咬着。他踉跄了几步,以手扶额,整个人摇摇欲坠。
棠寒英看着自己身体的反应,他并不担心,这天底下还有比那折磨他了近二十年的奇毒还要来得歹毒的毒药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算是百毒不侵了。
而林景黛密切关注着,这是她最近刚琢磨出来的秘药。为了验证效果,她特意寻到江湖通缉令的榜首,据说这江洋大盗武功十分了得,内力浑厚,即便是官府派出的高手也拿他没办法。林景黛却凭借这秘药,三招之内将他放倒了。
她特意跑到自己师父面前邀功,她的师父听了之后,却只是淡淡地说道:“景黛,你确实有进步了。但要用这药去把那个人毒死,还远远不够。”
林景黛颇受打击。她不信邪,这才费尽心思,终于将人给带到了自己面前。
现在就是证明一切的时候!
林景黛的目光隐约透出狂热,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药在这位棠公子身上起的反应。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剧毒味道,连杜筠溪特意熏的香气也被冲淡了。
此时,棠寒英感觉贴身悬挂的小瓷瓶在隐隐晃动。他不动声色地探手摸去,这才想起这是杜姑娘之前赠给自己的“玉思蛊”。
这性喜吞噬百蛊的蛊王感受到毒气,正在蠢蠢欲动,同时将飘散过来的药粉也给吸纳了。
杜筠溪站在一旁,看着林景黛那专注的侧脸,又是一个痴迷于研究毒药的人。这让她想到了自己的那本药簿。
撰写药簿的前辈,在行文之间偶然也会透露出类似的狂热。里面所记录的毒药,与林景黛使用的,几近相同。
必须得尽快见到林景黛背后的人!
杜筠溪适时地上前,扶住以手支撑桌沿的棠公子,看向林景黛说道:“他不能死在这里。”
“你心疼自己的夫君了?”林景黛正要将人拉开,忽然看到杜筠溪接触到自己这些药粉,却依旧安然无恙。她脸色一变,上下打量着她,“你没事?”
紧接着,她看到那年少郎君也依旧身姿挺拔地站在原地,毫无影响的样子。
怎么会……
林景黛抿唇,难道自己的药,真的如师父所说的,还远远不够么……可明明,它已经能毒倒这天下顶尖高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