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寒英闻言,忍不住抬起眼皮,一脸平静地看向面前最不该问这个问题的人。
扬长青将自己代入阿筠夫君的身份,毫无阻碍。他就这样跟对面的棠寒英对上了。
此刻,他们从未觉得自己的脸如此可憎过。
棠寒英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若承认,我和阿筠之间确实有情呢。”
他在用扬长青的身份说这句话,并且似乎要从本人身上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棠寒英目光锐利,带着审判的意味。他看到对面,自己那清瘦病弱的胸腔果然剧烈起伏了一下。
他果真对阿筠有情!
扬长青略有些狼狈地别开眼睛,不再盯着人看。他极力克制住被猛然戳中心思的激荡与不安,冷声道:“她是我的妻子。”
阿筠本来就该是自己的妻子,他们青梅竹马长大,所有人都默认,等他们长大后,就会成亲的。
两个男人之间,顿时剑拔弩张,仿佛有看不见的怒火在滋滋作响。
杜筠溪站在旁边,听得惊心动魄。
阿青……他知道自己刚才在说什么吗?!
因为过于震惊,杜筠溪甚至忘记了反应,任凭深夜的凉风吹拂着自己的发丝和衣袖。
棠安将马车停在秋露白酒馆附近,并没有走远。他正等得焦急,就眼睁睁看到自家公子和夫人从隔壁的风雅院走了出来。
他的眼睛蓦然睁大,连忙揉了揉,再定睛看去,没错,确实是他们。而且还多了个人。
“谢统领,你快看。”棠安连忙侧头,示意正原地打坐的谢池草。
谢池草刚才与林景黛交手,虽然将人打伤击退,却也没有捉住人,而且林景黛擅用毒,他服了杜筠溪事先给他的解药,身体到底还是受了影响,此刻正虚弱不堪。
他抬起眼皮,让棠安不要激动惊讶,一脸沉稳地说道:“公子和夫人正在调查那女刺客的来历,你不要大惊小怪。”
本朝民风开放,除了世家还在拘泥礼数,不曾放开,新勋贵一派已然随俗雅化,男女同游,不避人前,甚至因为辛太后垂政,宫廷朝堂之中女官可自由出入。
棠安因久居深宅照顾不怎么出门的棠寒英,对外面的印象还停留在世家大族践律蹈礼的森严做派,此刻见到这一幕,方才如此震惊。
他不可思议,又看到那花楼里片刻后走出来几位身着华服的女郎,分明是贵族女子,三三两两作伴,作醉酒状。
谢池草看了目瞪口呆的棠安一眼,笑道:“你真的该多出门长长见识了。今夕不比寻常,不过公子毕竟出身世家,若非事出有因,他和夫人不会踏足此地。”
不管旁人如何,清贵人家尤其在意名声。
话音刚落,二人就看着自家公子和夫人原本正朝这边走来的脚步忽然一转,紧接着,他们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一旁的巷子深处。
谢池草慢慢地抿起唇角,顺便一手捂住棠安的惊呼声,示意他不要惊慌失措:“公子和夫人这是有要事相商,我们在此耐心等候便是。”
棠安惴惴不安:“谢统领,此事可要告知老祖宗?”
谢池草看向他,神色莫辨:“你无需声张,我会处理此事。”
巷子深处,没有光亮照进来,唯有头顶的月光,皎洁朦胧,照得面前年轻郎君如水墨画般的眉眼浸润在一片冷色光芒中。
杜筠溪虚虚靠在尚且带着白日暑热气息的砖墙上,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握住了一枚银针。
扬长青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微微一顿,心中顿时有数了,阿筠对这位棠公子其实并未完全放下心防,她在警惕他。
“棠公子,你这是何意?”杜筠溪稳了稳心神,但心中还是有一丝慌乱。在阿青忽然说对自己有情时,他便忽然伸手将她拉进这条光线昏暗的小巷子里。
他的反应,杜筠溪也看不太懂。就算阿青喜欢自己,他也不该有这么大的反应才是。
好在他很快松开了手,只是以围堵的姿势站在她的面前。
而紧跟而来的棠寒英,不远不近地站着。在脱口而出,有心试探这少年郎的真实心意后,他就知道自己失去理智了。
他不该当着阿筠的面问出口的。棠寒英眸光微微沉落,现在,阿筠知道了,她的竹马原来一直喜欢着她。
一下子,他们三个人都知道了。唯独他的情意,还徘徊在心口,无法正大光明地摆露出来。
此时,杜筠溪的背后是一堵坚硬温热的砖墙,前面是神色讳莫如深的郎君,杜筠溪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
扬长青盯着她,脚尖几乎要抵住她的去路,他不顾棠寒英在场,这次只单独询问阿筠:“他可曾对你做过什么?”
拥抱?亲吻?还是已经……
杜筠溪冷不丁原来他要问自己的是这般难堪的问题,她回过神,心慌与惊惧全都退让到了一边,取而代之的是怒火。
扬长青不知自己已经踩到女郎自尊心的底线,他此刻只想寻求一个答案,冰冷的眼眸底下,是挣扎的扭曲和渴求。
如果他可以,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也可以……
杜筠溪努力平缓情绪,冷静地问道:“棠公子,你这是在质疑我的忠贞吗?”
“……”扬长青顿住,他终于从走火入魔般的执念中回过神,注意到阿筠的情绪不太对劲。
“我不是……”
杜筠溪已经定定地看着他,踩着他的脚尖,逼着他往后退了一步,她冷声说道:“如果我说,阿青确实抱过我了,我们甚至亲吻过了,抚摸过彼此……”
温柔女郎一字一顿地说着,她的嗓音不大,字字清晰,却含刀子般干脆利落,她每说一句,就将面前的俊美郎君往后逼退一步,看着他完全被自己镇住的模样,最后深吸一口气,说道:“现在,你要拿我如何?”
扬长青震撼地看着她,他们何曾拥抱过,亲吻过,抚摸过彼此……
他们甚至连指尖都不曾碰触过!
站在不远处旁观的棠寒英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溶溶月色照映在女郎柔美清丽的面庞上,仿佛蒙着一层朦胧的纱,秀气的轮廓却十分清晰,像工笔画中一笔一画绘出的美人。
她一改往日的温和脾气,露出决然冰冷的神色,竟仿佛能将他们直接置于绝境。
棠寒英在自己失控之前,移开了视线。他忍不住握紧手指,心中不禁苦笑,干蠢事的何止自己一人。
转瞬,杜筠溪将怒火对准了另外一个男人,她站在他不远处,并不靠近他,好像他此刻已经变成洪水猛兽。
“扬长青。”
她念了他的全名。
两个男人都不禁怔立在原地,看着她,像等待宣判的囚徒般,一颗心悬挂起来。
“妄言则乱。如今我们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话说出口,要深思熟虑,要负责任的。”杜筠溪挺直脊背,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就当刚才什么也没有听到。我不希望下次再听到你说这些话。”
棠寒英望着她,竟然就这般轻轻放过自己了。
她对待棠公子,和青梅竹马长大的男人,终归是不一样的。
“嗯。”半晌,棠寒英才回应了她,然后他转身,独自沿着黑魆魆的墙根离去。
杜筠溪望着少年郎高大挺拔的背影,在月色下无端多出了几分寂寥和落寞。
她不禁反思了一下自己刚才所说的话,难道阿青真的……
想到这种可能,杜筠溪心中陡然一凛。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过。
自从长大之后,他们不再如小时候那般肆无忌惮地亲昵,好像突然之间懂了男女有别。是阿青先开始的,他不再跟她打闹,甚至连眼神碰触都刻意避免,也不再天天见面。总是要真的有事情,或者有正当理由了,他才会主动来找她。
杜筠溪以为他这是在避嫌,他将来可能要娶真正心仪的女子,所以要跟以前的玩伴分清界限。
他总是冰着一张脸,完全褪去了孩子气。
杜筠溪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伤到了他。
肩上轻轻一落,冷沉的气息在靠近,她身上多了一件外袍。扬长青收回手,站在她边上,不想看到她脸上的怅惘,扭过头,有些生硬地说道:“别看了。他不会伤心的。”
他已经看到你在目送自己离去了。
杜筠溪收敛神思,她扯下搭在肩头的黑色外袍,直接还给了他,不冷不热地说道:“棠公子,你还没有说要拿我如何。”
“……”原来此事还没有揭过去,阿筠还在生气。
扬长青抱着被扔回来的外袍,忍不住偷偷去看女郎的神色。
原来她生气是这般模样。
说起来,他鲜少看到生气的阿筠,她总是好脾气,不管对着谁,都能温柔说话。看来这次自己是真的惹恼了她。
真是该死。
扬长青跟上她走向马车的脚步,也不敢伸手拉她了,怕火上浇油。他有心解释,却知道若是说出“我只是觉得既然他能这样对你,那我也可以……”这样的真实想法,阿筠恐怕会真的视自己为洪水猛兽,不敢再靠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