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寒英正执剑一步步走下阴冷昏暗的地下牢房。
烛火幽幽,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道,还有不断传来的痛吟和哀嚎。
少年郎君的身姿挺拔凛然,他面色平静地穿梭过青石板路,最后在尽头的牢房前止步。
悬挂在木架上的独眼老头枯瘦弱小,此刻鲜血淋漓,已经看不清原先的模样。除此之外,在不远处还有几个人正在承受着惨无人寰的酷刑。
棠寒英眼皮一颤,那些人分明已经服毒而死,现在不过是做戏给还留着一口气的独眼老头看。他之前偶尔听祖母说过,辛卫天有一处私人的地下牢狱,里面的酷刑比之刑部等专门审讯的地方有过之无不及。
如今亲眼所见,他站立在原地,心里忽然有个念头冒起:不知这些刑具用在身上的感觉,和自己经受的毒发,哪一种更让人痛苦?
冰冷血腥的微风摇曳着挂在墙壁上的烛火,照得这张酷似国舅爷的脸明明灭灭。
那负责审讯的幕僚握着沾盐的铁鞭,对上少年郎君意味不明的眼神,心里不知为何都抖了一下。他定了定神,上前一步说道:“小公子,今晚你也在秋露白小酒馆吗?”
棠寒英抬眸,语气平淡地说道:“我正巧在风雅院。”
那就是在了。幕僚斟酌着用词:“我们不是要怀疑您和寒英公子,而是今晚有太多巧合了。”
“所以我主动出现在这里。”棠寒英知道这些人多疑,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走的。况且还要保下林景黛不被他们发现。“可有审讯出什么?”
幕僚盯着他,问道:“小公子可知道索命门?”
“索命门?似乎是个杀手组织,略有耳闻,怎么了?”棠寒英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组织的名字,在羽涅山,他击毙的那几个杀手就来自索命门。
索命门,派人要杜姑娘的命。
幕僚颔首,幽幽地说道:“这个老头说他来自索命门。可惜这个杀人组织潜伏在京都城已经许多年。号称千金能买权贵人头。他们的内部鱼龙混杂,没有固定的据点,难以一锅端掉。”这些消息去外面稍稍打听就能得知,幕僚便专门挑了这些信息告知。
“可否能够抓到背后操控的人?”
幕僚指着那奄奄一息的独眼老头,说道:“他不过是组织里的一只小虾米,从他嘴里撬不出更多有用的消息了。”
棠寒英知道这幕僚不会对自己知无不言,他便不再继续追问。而是抬脚走向悬挂着琳琅满目刑具的墙面。
幕僚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的举动,硬着头皮上前说道:“小公子,您要亲自审讯吗?”
“不。”棠寒英的眼眸沉静幽深,他伸手,径直取下一柄锋利的逆钩。这钩子尖端有无数小尖刺,倒逆设计,一旦刺入体内,再拔出,能钩连出无数细小的血肉块出来。
光是拿在手里近看,都让人不禁产生不寒而栗之感。
棠寒英将它拿在手里,转过身,说道:“我要这个,可以拿走吗?”
幕僚摸不清他的意思,犹豫地点头道:“这逆钩不过是用普通铁质制成,小公子喜欢,自然可以取走。”
棠寒英便将这柄逆钩紧紧握在了手里,他转过身,在这幕僚来不及反应之时,逆钩被狠狠地扎入了那只剩一口气的独眼老头胸口。
血肉飞溅,沾染上那张神采英拔的脸庞,宛如玉面修罗。
幕僚眼皮猛抖,连忙上前,老头的脑袋垂落下来,已经没有了呼吸声。他侧过身,惊怒道:“小公子,为何突然出手杀了他?”
棠寒英从袖子里摸出一方帕子,慢条斯理地将脸庞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整个过程,他的眉眼都平静温和得可怕,几乎看不出任何心情波动。
“你方才不是说,他只是小虾米,审讯不出更多有用的消息?我不忍心看他继续如此痛苦,不如早些送他一程。”棠寒英隔着手中沾血的巾帕,轻轻地抚上了那枯瘦老头死不瞑目的眼睛。
幕僚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什么,他不过是为了敷衍才这般说,审讯的过程中,他总觉得这老头供认出来的索命门只是替罪羊而已。但如今人已经死了,他看向面前少年郎君那刚杀完人却露出悲悯的模样,心头笼上不安的阴影。
整座死气沉沉的地下牢狱,似乎都没有这位少年郎君身上散发出来的死气来得浓郁。
咣当一声,棠寒英扔掉手中的刑具,因为常年练武而磨出薄茧的双手已经恢复干净,手指修长有劲,青筋微微凸起,仿佛轻易间便能折杀某种脆弱的东西。
幕僚悄悄地抹了抹额角的汗,好在已经有了索命门这条线索,这老头死了就死了吧,为此得罪小公子,显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棠寒英迈步走出这间空气沉闷的地下牢房,无人阻拦。
外头的天已经蒙蒙亮,街道还沁着凉气。他回到善药堂后院的屋子,合衣而卧。
索命门。
日头大盛时分,棠寒英仅仅假寐了一会儿,他脑海中不断地浮现着自己刚穿到这具身体的情形。
他在一间废弃民宅里醒过来,推开门出去的时候,隔壁的废屋里也刚好出来几个人,他们一照面,什么话也没有说,自顾行事。
棠寒英以为这些人只是萍水相逢,恰巧跟扬长青一样借宿这里而已。
如今一点点细节回忆起来,棠寒英慢慢地坐起来。
他伸出手,抓起搁置在一旁的佩剑,直接翻墙离开了善药堂。
棠府,花荫匝地。泽兰堂两旁的抄手游廊,种满奇花异卉,有几株正吐蕊绽放。杜筠溪铺开竹编的篾子,金灿灿的阳光晒满了各类药材。
扬长青坐在长廊下的一处阴凉,手里端着铜制的药臼,正用药杵一点点地捣着药汁。
他冷峻的眉眼,阳光照拂不到,整个人宛如一块冷玉,做的事情却言听计从。杜筠溪指挥他,让他搬竹筐,捣药,忙忙碌碌了一个清晨。
扬长青冷着脸,跟她保持距离,手上的活却没停,一一帮她弄好了。
杜筠溪将常用的药材翻找出来,趁着天气好,都晒在了泽兰堂的院子里。空气里弥漫着药材草木的干燥气息,杜筠溪喜欢这种药材被晒干水分的味道,她朝空中仔仔细细地嗅了嗅,又拿出几株药草,递到棠公子身前,熟练地吩咐道:“夫君,你闻一下,帮忙把这几株区分出来。”
自从她发现棠寒英的嗅觉惊人,便立刻利用了起来,让他嗅闻成分不明的药丸,又让他区分模样相似的药材。
扬长青放下捣得有些发热的药杵,伸手接过来,面无表情地放在鼻尖,垂下眉眼,认真地闻了闻。
长廊尽头出现急急忙忙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道鹅黄色身影出现。
棠清珠刚从竹苑找过他们,没看到人,又一路拎着裙摆小跑而来,终于看到杜筠溪的身影,她几步冲到她跟前:“嫂嫂,我想请求你一件事。”
杜筠溪见面前的少女气喘吁吁,胸口剧烈起伏,便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让她缓口气。
“嫂嫂可否随我出门,救一个人?”棠清珠顾不得自己,抓住杜筠溪的手指,乌亮的眼睛期盼地看着她。
扬长青放下药材,起身走过来,皱眉看着阿筠被抓住的手指。
杜筠溪见她焦急万分,想必是对她很重要的人出事了……
“是谁?”
棠清珠咬了一下红唇,面颊泛起红晕,轻声说道:“是我的未婚夫顾信钦。他不愿意惊动长辈,外头请的大夫又没水准,唯恐治岔了,我左思右想,只有嫂嫂能帮上忙了。”
听到是这个人,杜筠溪和扬长青对视了一下,假山里他们厮混的那一幕浮现在脑海中。
“有什么症状?你待在府中,如何得知他出事了?”扬长青拿出兄长的气势,一一询问。
棠清珠略有些心虚地垂下眼皮,不过她担忧自己的情郎,语速极快地解释道:“我们约好了今日一同赏荷,他没有来,只派了个小厮过来告知他有事来不了了,我多问了几句,那小厮说漏嘴,我才知道他中毒了,而且这毒非比寻常,不好解。”
其实是她见这报信的小厮吞吞吐吐,心中生疑,便用金银收买了,小厮抵不住诱惑,才说了出来。
弄得这么神神秘秘,棠清珠心中更加不安。北阳侯府看似家族和睦,其实北阳侯跟自己夫人心生龃龉,夫妻之间早已貌合神离,连带着作为世子的顾信钦也跟父亲感情生分了。棠清珠同情他的处境,故而时刻注意着北阳侯府的动静。
杜筠溪斟酌了一下,建议道:“既然顾世子不愿意被外人得知,你直接带人上门要给他医治,恐怕连面都见不上。不如你假装毫不知情,登门造访,你作为他的表妹和未婚妻,大张旗鼓地上门,他必定不会拒见。到时我以贴身侍女的身份,跟着你,便能看到他是什么情况了。”
棠清珠此刻心乱如麻,一听这主意,连连点头:“这样也好。”
她匆忙回屋,去挑适合杜筠溪穿的侍女衣装。
扬长青等人小跑得不见了,才看向阿筠,问道:“你要孤身进北阳侯府?”
杜筠溪整理着自己的褡裢,抬起脸,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夫君,你在关心我吗?”
扬长青的眼睛撞入她揶揄的笑颜,知道这女郎表面上云淡风轻,对昨日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冰释前嫌般,实则心中可能已经记了小本本,随时要反击回来的。
他移开目光,假装不在意:“你去吧,我并不关心你的行踪。”
杜筠溪将剩下没捣的药材一股脑塞给他,假装没听出他的口是心非,语气自然地吩咐道:“我回来的时候,要看到这些药材都捣碎成糊状了。”
原本想偷偷跟上的扬长青垂眸,看着自己脚边装得满满当当,一层又一层的大箩筐药材,这是要他不得闲啊。
扬长青微微挺直脊背,冷着眉眼,说道:“要是我没完成你给的任务呢?”
没想到棠公子会顺着自己的开玩笑,一本正经地问下去,杜筠溪没想好怎么惩罚他,她微微愣了愣,顿在原地,脱口而出道:“那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说完,杜筠溪就后悔,气势一下子全都没掉了。
扬长青低下头,唇角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上翘了翘。真是个实诚的傻姑娘。
这样的她,是他拿她没有办法才对。
扬长青重新坐下来,认命地拿起药杵,面无表情地继续捣药。杜筠溪本来还想叮嘱他几句,见他已经如此乖顺,便不再说什么,转身匆匆离去。
确定她不会再折返回来后,扬长青这才唤出一直藏在暗处的谢池草:“我会一直待在府里,你跟上去,暗中保护夫人。”
谢池草迟疑,垂头说道:“我的任务就是保护公子。”
扬长青这才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这应当是祖母的命令,这些暗卫存在的意义也是为了棠寒英的安危。
谢池草低着头,任凭公子打量自己。
扬长青于是模仿棠寒英会有的语气,淡漠地说道:“一方面是保护,另外一方面,跟上去,看看她做了些什么,回来汇报给我听。”
原来是让自己跟上去监视夫人的一举一动。谢池草这才领命,起身离去。
片刻后,一辆油壁香车驶离棠府。杜筠溪换上了一袭素色婢女装,坐在棠清珠身边。
棠清珠还有些不安,说道:“要是被祖母知道,我竟然让嫂嫂假扮成我的贴身侍女,陪着我胡闹……”
“这不是胡闹。若是顾世子真的中毒出事,这就是救命的大事。”杜筠溪安抚着她。
棠清珠见她是真的想帮自己救人,顿时泪盈眼眶:“之前我对兄长和嫂嫂有些避之不及,还埋怨祖母偏心,承蒙嫂嫂不计前嫌,愿意如此帮我。”
杜筠溪看着面前心思单纯的少女,心想这姑娘日后要是被人卖了,恐怕还会说那人一声好。
北阳侯府靠近宫廷,跟国舅府只隔了一条街。马车很快抵达,自有奴仆先去拜帖,知会府中主人。
片刻后,便有一锦衣妇人带着几位侍女出来迎客,满脸笑容地说道:“清珠小姐,难得您来探望夫人。”
棠清珠压下焦急的心情,跟她客套地讲了几句场面话,这才在对方的引路下,入府前往面见侯夫人。
杜筠溪收敛气息,低眉垂眼地跟在后面,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好在这些贵人也不会注意一个小小的侍女,就这般一路顺利地踏入了侯府前厅。
侯夫人是棠清珠的舅母,又是她的准婆母,二人十分相熟,见面又是一番嘘寒问暖。棠清珠耐心地应付着,终于找准时机,开口说道:“我近日编了几条络子,舅母看看,可还喜欢?”
侯夫人是个面白丰腴的美人儿,她听出棠清珠的真实用意,含笑说道:“我如今不爱戴金儿玉儿的,这络子倒是适合给你表哥手中的扇子搭。”
棠清珠顺势问道:“怎么不见表哥,他可是去了太学?”
“他今日身体不舒服,告了假在家中休息。你既然来了,不如去瞧瞧他。”侯夫人终于松口,将人放了。
等棠清珠带着贴身侍女离去,侯夫人坐在位置上,脸庞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她昨夜就已经得知消息,自己儿子从外面急匆匆回来,回来后直接将院子的门都锁了,谢绝任何人的拜访。
连她这个做母亲的都被拒之门外。
一定是出事了。侯夫人拧眉,她心里焦急,正要叫人去叫棠清珠过来,棠清珠的拜帖倒是先一步送来。
这未婚夫妻二人定是瞒着长辈,有些猫腻的。只是反正婚期将近,侯夫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不安的是,自己儿子昨夜到底去了哪里。
顾信钦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肯拜托长辈从宫廷请医令救治,是因为他很明确地知道,自己中了毒。
若是要问起毒来自哪里,他在风雅院偷养季涟萱一事便要暴露了。而这不仅仅是名声的事情。
这时小厮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地通报道:“世子爷,黛姑娘来了。”
顾信钦正浑身红肿发痒得难受,他眼眸一亮,快速道:“让她进来,你留在门外,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随着门被推开,阳光洒照进来,顾信钦下意识地抬手遮住眼睛,余光却瞥见林景黛身边还多个身姿挺拔的少年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