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觉察到庭舒落泪之后,丹流也愣住了。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用自己宽大的袖袍将庭舒彻底笼罩。
丹流的动作很自然,弟子们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他们见庭舒绊了一跤之后就没了动作,就好奇是怎么回事。
刚探头去看,就见丹流目光凌厉。
在场的,无论是青云台还是丹门的弟子都下意识缩回脖子。
好在丹流今天没有骂他们。
丹流揽着庭舒出了人群。这一路上,他的脸色实在是不好看,以致于都没人敢继续上前关心庭舒了。
丹流将庭舒带到了一棵巨树下。庞大的树根盘踞在地面上,他们坐上了隆起的树根。
庭舒的身体没有再抽动,她也始终没有让丹流让她看到她的脸。
胸襟处玄色的衣裳因为泪水变得更深。
庭舒身形颓废,难得背没有挺直。他们什么也没说。
就这么静静坐了很久。
很久……
在庭舒下船后,苦新海上就起了一阵大风,将飞舟吹到了此处——他们的目的地,苦新岛。
整个苦新岛都建做了山庄。七十年前庭舒来过,此处没有什么变化,甚至不显一丝旧态。
因为两位神女如今没有一个到苦新,山庄的门始终紧闭,众人只得在门外等待。
然而,刚刚庭舒正是推开那扇门,从山庄内出来的——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的。
“师兄,我好累啊。”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庭舒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这么些年,不管丹流在不在自己身边,庭舒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一直在后背轻轻拍打的手停了下来。
随后,这只手落在了庭舒的肩上,再也没有离开。
庭舒恢复了自己的模样——她已经身心俱疲,再也没有力气支撑那张熟悉的容貌了。
丹流早就在他们周围布下了结界。
此刻,不必再担心自己顶着丹瑛的身份该不该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尽管龄月仙子更不该如此。
丹流感受着手心的温度,轻声说:“你可以休息。”
有我在,你可以休息。
庭舒没说话。
丹流沉默片刻,还是开口问道:“你和谢安琼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庭舒并不想告知丹流。
丹流并没有追问,只是叹了口气。
因为那一句“累”,丹流的神色变得更加柔和了。
没有人比他更知道这句话的含义。
他陪着庭舒,一直坐着,久久不言。
一直坐到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海上找来一束光亮。
庭舒看了过去——三四艘飞舟正向苦新而来。而在那庞大的飞舟前,一叶小舟领在了前面。
舟上有三人:一人着黑色劲装,腰间两把小刀;一人仙风道骨,站在船头掐诀驾船;一人端坐中央,腰间别着一个鬼面。
中间那位,正是庭舒苦等的囚夜山神女——白欢。
翌日一早,庭舒醒来。
窗明几净,纱幔随着微风摇动。庭舒恍惚片刻。
门忽然被打开了,一个黑衣客走进屋中。
“醒了?”男人说话的语调很干脆。
庭舒看向他——只待看清来人的那一眼,庭舒脸上浮现出了不可思议。
大概是多年少言的习惯,她的声音哪怕在此时也没有什么起伏。她唤道:“仇失?”
仇失耸肩:“是我。”
“……”
“白欢说你此刻该醒了——她和丹流在烟云桥上,你可以去找他们。”说完,仇失直勾勾看着庭舒,等待她的决定。
庭舒摇头,却是说:“我之后自己去。”
“好。”
仇失像是偷得了清闲一般,转头走得毫不留恋。
但真走到了门前,他却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审视的目光上下扫过庭舒。
此刻,庭舒还是庭舒。
“你变了许多。”视线最后落在了庭舒的脸上。
话说完,仇失这才大步离去。
仇失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庭舒目光一滞。
自己变了很多吗?
庭舒摇了摇头,似乎是想将这个想法摇出脑内。
——或许吧。
但答案更先到来。
她穿了丹瑛那件衣裳,换成了丹瑛那张脸。
昨日刚看到白欢的身影,庭舒就支撑不住晕了过去。屋子大概还是丹流抱着自己回来的。
尽管如此,醒来看到屋中装潢的那一刻,庭舒便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了。
庭舒不太认识这里的路,弯弯绕绕走了好久,最终好不容易才看见了烟云桥的影子。
她往那边走,走到桥下,就撞上了往外走的仇失。
“你这是……去哪儿?”她问。
仇失的步子因为她的到来停住。
他没回答庭舒,只是冲庭舒草草做了个揖便往回走了。
庭舒见怪不怪,目光越过他渐渐离去的身影,看向了更远处的地方。
烟云桥的中央坐着三个人,此刻,都已经看向了庭舒。
看见三人中的楚宵的时候,庭舒是意外的。
她长舒一口气,提着裙摆,缓缓走向了他们。
仇失径直走到了桥上唯一一个女子身边。女子原在与其余二人喝茶闲谈,感知到仇失走近,她颇为诧异。
她仰头看出仇失。仇失冲身后努了努嘴。
女子看了过去。与庭舒对视。
庭舒移开目光,看向正对着自己的楚宵。
她颔首:“楚师弟。”
楚宵起身行礼,唤道:“妙衡仙子。”
“休息得如何?”丹流起身迎她。
庭舒点头回应,轻轻拉住丹流递来的手,二人并肩走回烟云桥中央。
桥中央放着一张四面桌,仇失站在白欢身后,空下的位置在丹流旁边,显然是给庭舒留的。
庭舒刚刚坐下,一抬头就对上了楚宵。
他目光中含着担忧,“你没事吧?”
昨日白欢等人的船还没靠岸,就看见庭舒栽倒下去。她那是满身的血,看着实在是吓人。
庭舒摇头,说了没事,但楚宵还是没有移开目光。
身旁,白欢伸出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搭上了庭舒的手腕。等到庭舒下意识抽手时,白欢也收回了手。
“心气郁结,怒火攻心。谢安琼想必把你气得不轻。”白欢笑笑,语气轻松。
庭舒没接这话——丹瑛是不会这般的。
之前在飞舟上,小辈们不认识丹瑛,她自然没什么估计,如今……庭舒看了一眼对面的楚宵。
楚宵是第七峰的旧相识了,也是在场几人之中唯一不知道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丹瑛的人。
“真是好久不见啊。”白欢似有所感。
“是多年不见了。”她看着白欢漂亮的眼睛,“听阿流说,你这些年在忘月川行医。”
顾及着楚宵在场,庭舒叫丹流作“阿流”。丹流听见,顿时浑身都不痛快了。
想起昨日自己叫出口的那一句“阿姐”,便是越想越不对。
白欢扯下了腰间的鬼面,放在面前比了比。
那张鬼面青面獠牙,实在不是能让人生出好感的样子。白欢探出头,道:“如今在忘月川,我的名声可不输庭舒了。”
作为同根而生的神女,白欢的日子实在没有谢安琼过得洒脱。
囚夜山神女的修为比不过故下山,且每一代神女都终身住在囚夜山上不得外出——若非那年大战,囚夜山被灭,白欢恐怕也不会与他们几人产生交集。
正因如此,囚夜山神女的名声不仅比不过故下山,连那些大宗大派的门主都比不过。
而今囚夜山神女和一个曾经人人喊打的仇失隐姓埋名去了忘月川,又因为她的仁爱之心被妖族尊为圣人。
世事无常,但也实在有趣。
丹流插嘴:“你与庭舒在妖族人间‘分庭抗礼’,某人可是在千重起势了。”他看向楚宵,“楚师弟的壮举,我略有耳闻。”
楚宵怔住,他思考了一下丹流说的是哪件事,随即才回道:“胡传罢了。”
“啧,又谦虚了。”丹流转头跟白欢与庭舒解释,“四年前,楚师弟身后跟着十四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当街斩杀贪官。那段时间可谓是人人称颂。”
丹流解释完,庭舒与白欢都明了了。
听起来声势浩大,有些作秀的意图在里边,但若这样做的是楚宵,那便难叫人觉得作秀了。
千重三千年,无论是多么厉害的能人,最终走的都是随心之道。传闻第七峰的龄月仙子曾在闭关前改修了无情道,而楚宵——他是三千年中,唯一一个自始至终修习苍生道的修士。
至于庭舒修无情道,此事本为谣传。
大抵是世人觉得她该修无情道才更相配吧。
楚宵经不住夸,倒不是为人不谦逊,而是太过谦逊——你将他夸到什么境界,他若是当真了,就是真的要修炼到什么境界的。
几人不敢多夸,生怕夸着夸着就将楚宵夸闭关了。
“我们何时进秘境?”
“天道下了指示,做不过就是这几天。全看谢安琼什么时候来,能为你们多争几天。”白欢说。
苦新秘境由两位神女共同掌管,但究竟何时开启,还要看天道的指示。
只有在天道允许的时候,才能由两位神女共同打开秘境。但若是只有一人到场,到了天道规定的最后时间,苦新秘境就会自己开启。
一般神女会提前一个月开启秘境,多的这一个月算作是额外的奖赏。
“上次你们来时太过匆忙,正好趁着这些日子好好看看这里。”白欢说。
她转头看向庭舒,突然开口:“妙衡仙子,不如我们单独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