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立新一代的冰箱在完成全部测试后正式进入量产阶段,在稳固国内市场的同时,开始筹划进军国际市场,然而在选定首批目标国家时,众人却产生了战略分歧。
周定和主张“农村包围城市”的策略,主张由易到难,先开拓亚洲和非洲市场,这些地区的冰箱市场尚属空白,消费者对产品要求相对较低,更适合我们初期布局,他特别强调,欧洲市场应该放在第二阶段。
莫道言则坚持从他的母校所在地慕尼黑开始,德国是精密工业的代名词,如果能赢得德国市场,就相当于获得了全球通行证,是一则免费的国际广告,话没落地就受到了周定和的驳斥,这个方案太过冒险!一旦失败,也是则免费的国际广告,反向的,他们不仅损失惨重元气大伤,至少在十年内,会失去进入国际市场的机会。
观战的童兆阳投了莫道言一票,经过实测,公司的产品性能确实优于其他国产品牌,要想抢占先机,打响国际知名度,就需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胆识,出人意料的是一向果断的季西林,这次却站在了弟弟的的对立面,并非对产品没有信心,只是更想看到美国人排队购买新立产品的场景。前年与美国顾问研讨设计细节时,对方那种骨子里的傲慢,至今让她如鲠在喉,此仇不报非君子。
会议自昨日下午两点半开始,一直持续到深夜十点仍未达成共识,周日又集体加班讨论至今晚八点,争论已趋白热化,周定和将神态梦游的陈怀礼请了出来,由其敲板定夺,陈怀礼正为小女儿的事头疼不已,遂将决策权交还众人:“休会一小时,请大家认真权衡每项方案,稍后进行集体投票表决。”
莫道言趁空去了实验室,重新调试新设计的增益补偿电路,以期利用其来实现运算放大电路的全温度稳定性,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大丁和另外两名同事闻声出去看热闹,唯独莫道言稳坐如山,目光未离开电脑。
不多时,一位同事慌慌张张冲进来:“道言你快去看看,你太太好像被砸伤了!”
佟语非今晚来公司目的有三,一是昨晚他落家里一份报告,关于德国家电市场的统计报告,那是他论证公司产品应以德国作为国际化第一步的重要依据,会议前他给佟语非发了简讯,请她务必送来;二是来送夜宵;三是趁他吃夜宵时,请他纠正英文发音和解答囤积的问题。
莫道言随同事匆忙赶到空调组装区前的走廊,只见几台空调外机散落在地,其中一台压扁了铝制饭盒,汤汁四溢的灌汤包溅得满地狼藉,大丁等人围在另一侧,童兆阳也在其中,左臂不自然地垂着,似是脱臼了。
当班的老秦正厉声训斥两个年轻工人:“眼睛长后脑勺了?扎带没固定就敢搬?这要是砸出人命,你们拿什么赔?”
大丁也插话道:“安全培训得抓紧了,多亏兆阳挡那一下,否则后果不敢想啊……”
这话让莫道言想起前日去财务室时,迎面偶遇童兆阳的情形,对方看到他手中的预支款申请单,主动提出借钱,还笑称工作时间不长,积蓄不多,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家里还有些存款,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拿出来江湖救急。
莫道言没要,真要借钱,内有祖母父母,外有卓家兄弟,和一些交好的老同学和老同事,怎么也轮不到向童兆阳张口,但对方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却让他心头生暖。他随之说道:“谢了,目前够了,以后有需要再麻烦你不迟。”
“让你太太别太担心。”
“我好像没说是谁要用钱。”
“不管谁用,突然多出计划外开销,任哪个精打细算的太太都会坐立不安。”
童兆阳像大丁那样,起承转合地去夸佟语非的厨艺。
“你太太的厨艺很绝,我有幸和同事们品尝过。”
此刻这个曾试图向他伸出援手的人,又救了佟语非。
莫道言上前查看:“伤到骨头了?”
童兆阳的目光始终没从佟语非身上抽离:“你太太流血了。”
莫道言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佟语非,她独自静坐在木凳上,微垂着头,左手小臂上那道三四厘米的伤口正渗着血,有女工手忙脚乱地找来棉布条,她淡笑着示意无碍,右手拇指压着布条按在伤口上,殷红的血迹很快在粗布上晕开,她脸色苍白却神色平静。
老侯派人去请了在爸爸办公室喝茶的陈如潮,陈如潮赶来后,为佟语非清创包扎,又利落地给童兆阳复位关节:“童先生见义勇为令人敬佩,不过下次遇到重物坠落,建议推开或拉开人,硬挡容易造成二次伤害,有时候退一步,反而能两全。”
陈如潮手法娴熟,话里却别有深意,童兆阳淡淡回了句:“多谢指点。”
莫道言看两人伤势已稳,带佟语非回了办公室。
佟语非递上报告时,语气轻快地说:”笔试成绩出来了,我考了第一名。”
说着,她不经意地挥了挥受伤的手臂,那道红色伤痕仿佛不是伤口,而是一枚闪亮的勋章。
莫道言翻阅着报告,若有所思:“你对童兆阳好像一点儿都不好奇,第一次见面不好奇他的为人,会不会渲染那晚看到的,把你变成人人议论的女主角,现在他为你受伤,你也不好奇是否影响他的工作,该不该有所表示,你很少这么失礼的。”
“我不好奇,我们早就认识,兆阳哥哥他……童兆阳是我养父母家一墙之隔的邻居,我从小玩到大的玩伴,那个传说中害他失去大好前程的小女友,就是我。”佟语非声音平静得像一泓秋水,那些话却像击出的子弹,击穿了空气里凝滞的暑气,“我们没有正式交往过,我没有怀过他的孩子,至于流言怎么传成那样的,我也不清楚。”
养母去世后,她生了一场大病,几乎抽空了她所有的生气,童兆阳带着她辗转医院时,偶遇过几位同学,大致就是那时候形成的端倪吧,或许该感谢他的耀眼,在那些传闻里,她始终是个没有名字的影子,反而成全了她最后的体面。
童兆阳和叶以默是不同的存在,她向莫道言坦陈的选择也迥然相异。
记得佟家村有户老邻居,是一对老头老太,老太养了条边牧,爱狗如命,老头见着非打即骂,可每次狗丢了,顶风冒雨寻几十里路的也是他,村里人都笑他刀子嘴豆腐心,直到那条边牧被牛踩死,老太哭得茶饭不思,让他好生安葬,老头背着老太转头就把狗炖了,连项圈上的铜铃都卖了废铁,还振振有词,自家养的畜生,糟蹋了可惜。
那时她就明白了,有些人护着东西,不是出于怜爱,不过是当一件私有物件守着。
莫道言以前没过问她的人际往来,连见她父亲和姐姐都兴致寥寥,直到今日都记不住姐夫和两个孩子的名字,哥哥叶以默会比他手里测试的一台冰箱更重要吗?他大概不会在意,说了反倒显得多余。
如今情形倒不同了,既然说好试着相爱,他就该把她划归到“妻子”的领地,就像老头守着炖熟的狗肉,未必是出于爱,但凡是自己的东西,旁人休想沾染半分,臆想中的觊觎也不行,当然也可能某天突然就动了真心,像某些相亲对象那样,容不得她身边有个叶以默这样的异姓男人……但也许等不到那天呢?
若为巩固婚姻,摆不脱的叶以默就是不能说的密语,已经摆脱的童兆阳是她的“情感故事”,一段“过去”,那些不堪的流言她本不愿提及,可与其让他日后从别处听闻生疑,不如现在挑明说开。
莫道言手里的报告差点脱手,想说些什么,却只是皱了下眉,他被这番坦白震得心神俱颤,她竟是童兆阳的“前女友”?那他岂不是那个被她攀附的“高枝”?听厌了的烂俗爱情故事,自己竟是其中一员?简直是黑色幽默,至于生孩子这种子虚乌有的事,他倒毫不怀疑,且不说以孟女士的作风,决然不会挑个不清白的人做儿媳,单是说他,又不是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年,分得清枕边人的深浅,那些枕席间的生涩也做不得假。
她语气淡然,仿佛往事已随风,可童兆阳呢?借钱,救人,黏在她身上的目光,处处标着“旧情难忘”,从前他只觉得这人痴情得可笑,如今却平添了几分厌烦。
他忽然朝她伸出手:“拿来,时间不多了。”
她微微一怔:“什么?”
他唇角微扬,眼底不见笑意,似乎对她的片刻走神颇为不耐:“不是有问题问?怎么你觉得我这时候不该想着答疑,只该为你的旧情事大发雷霆,还是悲痛欲绝?”
她递过新写的文稿:“你不会。”
他快速扫着文稿:“当然不会,巴望着别人太太的又不是我,不过你以后……”
她抢白道:“以后我绝不会越界,也不会对外多说一个字。”
那些与童兆阳的往事,她会深埋心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即便她解释千遍,也抵不过世人一个又一个的猎奇揣测,那些流言不仅会毁了童兆阳,更会将莫道言卷入旋涡,她不能给他制造麻烦。
“我是说暂时别用钢笔写稿,天热墨迹难干,你以为我在担心什么?新故事传出去,难堪的会是我吗?”他语气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你无心最好,若是有意,门随时开着呢。”
佟语非撇出一抹稍纵即逝的笑,低着头问:“这篇稿子还有语法错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