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语非搬走后,就和莫道言彻底断了联系,两人再没见过面,连电话都没打过一次,直到半个月后,她来取剩下的东西,才又找上门来。
她是在下班后过来的,没有钥匙,只能站在门外等候,初秋的夜风已经带着凉意,她在楼梯口的台阶上蜷缩了近三个小时,双臂环抱着曲起的膝盖,在疲惫中睡去,直到十点左右,被他的开门声惊醒,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上,眼里还残留着未散尽的睡意。
他径直进屋,既未关门,也未表现出迎接的意思。
“我说完就走。”她将东西打包收在门口,半边身子隐没在阴影里道,“工会的代表说联系了你三次,想上门来调解,你都说没空,明天周日,总该休息的吧?人家假都不休了,要来家里做调解。”浴室的水声淹没了她的声音,她只好跟过去,“莫道言,其实不必这样的。”
他吐掉漱口水,镜中的眼神冷得刺骨:“不必怎样?”
“像对待仇人一样。”
“做仇人至少光明正大,总好过虚情假意地恶心自己。”
她没反驳,只是轻轻笑了一声。
这微淡的笑意像根针,扎进他眼底:“好笑吗?”
她摇摇头:“当不了好人,不能连做坏人的魄力都没有,我不值得你费心计较。”
“是不值得,但被自家养的狗反咬一口尚且意难平,你还指望我祝福你新欢……旧爱美满?”
“你不用祝福,毕竟祝福就只是祝福,算不得数的……我今天来,也不是求祝福的,是想和你和平沟通,离婚的周期会很长,所以能不能早点把调解的时间定下来?反正你早有此意,做完倒省心了。另外呢,如果调解员问起离婚原因,你就把我们的矛盾全说出来吧,说得越严重越好,包括你介意我和叶以默太亲近的事,那是我哥,我不好下口说,但你可以,调解内容只说给代表们听,应该不会传出去,不然他们总想着劝和。”
她不是在试探,也不是在等他挽留,而是在教他怎么彻底离开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松弛,带着卸下重负后的释然,他望着她,只觉得荒谬,当初死皮赖脸装可怜挽留的是她,如今急着离婚逃脱道德审判的也是她。
他忽然转身攥住她的衣领,一把掼入了浴室。
她吃痛挣扎,掰他的手,指甲在他手背划出血痕。
“没吃饭吗?还不如在床上卖力。”他用膝盖压住她乱踢的腿,把她死死抵在洗手台边,“你怎么敢过来跟我说这些的?”
“离婚是我的权利。”即便被完全压制,她眼中的锋芒依然锐利,眼眶通红却倔强仰头,“你没什么高贵的。”
“再不高贵,也是你求来的。”
“现在我不稀罕了。”
“轮不到你选。”感受到她的颤抖,他故意加重力道,直到她有些喘不过气,才像逗弄猎物那样松了手,若无其事去整理皱起的衬衣袖口,“结婚我说了算,离婚也是。”说完转身回卧室,只留下一句,“最近加班,别来骚扰我。”
他这些天确实又住进了公司,新冰箱销售可观,却远不足以让他们高枕无忧,面临的依旧是前有狼后有虎的高压环境,前面有德国和日本等国际大牌“豺狼当道”,产品的价格是高了点,但质量可靠能打,家里不缺钱的,尤其是富裕的人家,就认进口牌子。后面有国产品牌“虎视眈眈”地追赶,有的搞新技术,有的玩营销战,各自能抢走一块市场份额,局面非一朝一夕能扭回来,到新立这里还有多少,就看他们能做多少。
最近各大家电公司为了树立品牌形象,不知谁起的头,带起了一股“砸冰箱”的风气,哪家出了次品就砸毁以示决心,童兆阳不甘落后,带着两名下属,也加入了砸冰箱行列,两个月就砸了三百台,引得四周的工人们直咂舌,嚯,砸的全是钱啊。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技术上的挑战最严峻,三年前国际公约要求淘汰氟利昂,新立一边研发新的环保制冷剂,一边还要攻关三开门大容量冰箱,但比技术更麻烦的是人,蛋糕做大了,就有人坐不住了,托关系塞人进重要岗位,换掉供应商捞油水,结果多批货出了问题,损失惨重。
莫道言看情况不妙,便和周定和商量对策,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向陈怀礼要到授权,立即开始整顿人员。他制定了严格的员工守则和赏罚规定,并在公司墙上就贴满了激发斗志的标语,如“今天不努力,明天没饭吃”,“关系硬不硬,全看干得行不行”,“公司是我家,未来靠大家”等。周定和则拿陈怀礼的外甥直接开刀,那小子仗着是车间副主任整天混日子,被周定和随便抓了个小辫子扫地出门,来了个杀鸡儆猴。
新规一出,员工们人人自危,但对这种大刀阔斧的管理还是心服口服的,不破不立,两个有知识有文化的留学生做领导,还能把他们都带沟里去?
在他疯狂加班的日子,佟语非果然如他所愿,再没来打扰过,一字半句都没有。
可悲地是,他并未因此而感到开心。
时光飞逝,转眼已是冬月。
月中,佟语非出现在了新立公司的会客室。
她此次前来并非为莫道言,是专程来采访陈怀礼的,为完成陈觉遥的人物专访,作为对女儿影响最深的关键人物,他是必不可少的采访对象,但陈怀礼工作繁忙,经常早出晚归,她只好配合对方的时间,直接到公司来找人。陈怀礼也很重视这次采访,尽管日程排得很满,还是在会议间隙抽空安排了和她见面,会议一结束,就匆匆赶到会客室,接受了她的采访。
采访过半,大丁拿着实验室设备验收单来找陈怀礼签字,意外遇见了正在提问的佟语非,人们常说“三分靠长相,七分靠打扮”,但大丁觉得眼前的佟语非完全打破了这个说法。她依旧穿着那件常见的浅色大衣和深蓝色牛仔裤,却像是脱胎换骨换了个人,曾经坐在莫道言身边的那个唯唯诺诺的 “小媳妇”形象已经难觅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与陈怀礼对谈时从容自若的优雅风范。
要用一个成语来形容,就是“潇洒脱俗”。
大丁舌挢不下地回到实验室,来到莫道言办公桌前,此时他正埋头设计架构图。
“我在会客室见到佟小姐了,”大丁急咧咧地问道,“她什么时候当上记者了?”
“头发短见识更短。”季西林把一份报纸拍在大丁面前,“好好看看。”
报纸是上周的,人物版块登着佟语非写的第二篇关于陈觉遥的报道《昭君说》
上一篇《小巷舞者》非但没有石沉大海,反而如莫道言所料,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发了轩然大波,并且全是负面效应,投诉信如雪片般飞向报社,不少好事者指责陈觉遥行为不检点,没做好青年演员应有的表率,更有人将矛头指向佟语非,骂她是陈觉遥的“狗腿子”和“执笔太监”。
这篇《昭君说》的副标题是“台上王昭君,台下陈觉遥”,该文章通过跨越时空的古今对话形式,让两位不同时代的女性展开了一场灵魂对谈,对谈从女性生存境遇的变迁切入,层层递进地探讨了新旧时代的思想束缚,在肯定社会进步的同时,直指当下那些对陈觉遥的极端审判,堪比古时的游街示众,师生恋本是道德范畴的私事,却让一个天才少女付出了毁灭性的代价。
文末的诘问也犹如当头棒喝,既然历史冤案都能平反,为何不能给陈觉遥们一个自辩的机会?
如果说《小巷舞者》是请君入瓮,将公众注意力引向讨论核心,那么《昭君说》则巧妙利用了艺术形象的感染力,成功地将人们对王昭君的同情移情到了陈觉遥身上,演员与角色命运产生了微妙的情感联结,最终为其赢得了部分声援。
“这文章我昨天看过,舆论战堪称完美。”大丁挠着头笑,“根本想象不到是出自佟小姐之手,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了。”
原来佟语非的文章早就在公司传开了,毕竟文章的主角是红透半边天的陈觉遥,又是老板的二千金,所以季西林才会笑话大丁和很多男人一样,只盯着陈觉遥的风月轶事看,完全没注意到文章的思想深度和作者的非凡功力。
他们讨论着佟语非的新职业,作为丈夫的莫道言却一言不发,大丁打趣他道:“装得风轻云淡的,听到大家这么夸你媳妇,心里偷着乐呢吧?别装了,骄傲就大声说出来。”
莫道言对文章的评价却与众不同,想到之前的事,只会认为佟语非的文章和她为人一样,总离不开怀柔那套把戏,背后的出发点很鸡贼,虽然落点和最终效果出人意料的好。他神色淡然地回应:“记者本就是专业职业,写好文章是分内的事,你们这么惊讶,恰恰说明她的起点低,而你们原先对她的认知也不高。”
“我可没这个意思。”
大丁碰了个软钉子,讪讪退开,颇有些想不通,佟语非从校对变成记者,这么大的跨越,总该好好夸几句吧?怎么莫道言不但不维护老婆,话里还带着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