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经有点西斜,但还高高挂在天空中。
明晃晃、暖烘烘的阳光洒落下来,桃丫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就是这片乡村上生、这块土地上长的丫头。
大地像透着一股暖意,热乎乎地往她身体里涌;远处稀稀拉拉的杨树、柳树才抽了新叶不久。
她仰头望了望湛蓝湛蓝的天空,只飘着几丝淡薄的云;又转身看向李旺国。
李旺国的眼里带着暖意,含笑地望着她。
桃丫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原来,“人间烟火气息”就是这样的啊。
她好喜欢这儿,喜欢这片热腾腾的人间、喜欢在这里遇到的每一个人——当然包括李旺国,他是她最喜欢的!
这时候,就算不说话也很美好。
空气中回荡着温情脉脉的气氛。
两人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朝黎根宝住的牲口棚那边走去。
渐渐飘来一阵牲畜粪便的气味,混着淡淡发酵的草料气味。
他们已经走到黎根宝那间小屋所在的陡坡下。不过,草屋里并没有人。
李旺国指了指牲口大棚,“他在那儿。”
棚里闪过一道人影——想必就是黎根宝。
桃丫转身拉住李旺国的手;李旺国看着她,她也瞅着李旺国,然后两人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李旺国脸上漾着笑意,手却握得更紧了些,把桃丫雪白绵软的手牢牢攥在掌心,心里甜得发胀,像刚咽下一大块蜂蜜。
桃丫屏着气,轻手轻脚走到牲口棚边,朝黎根宝喊了一声,“喂!黎根宝!”
黎根宝正背对着他们给牲口喂水,一听这声,吓得手里的水瓢“咚”一声掉在地上,水花溅了一身。
他慌里慌张地转过身。
离得这么近,桃丫再一次看清了他的模样。
桃丫第一反应是:这家伙太瘦了!瘦得像副骨头架子!
他面色蜡黄里透着一股青,一看就是长期吃不饱、营养不良。
两只眼睛深深地陷进眼眶,那眼神儿——怎么说呢,桃丫想到那些东躲西藏、惊慌饥饿的小老鼠,整天提心吊胆,只顾逃命。
他整个人就像一点风中的残火,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桃丫又感受到他周身浮着的情绪:像一片灰雾弥漫、毫无生气的山谷。
这个人黯淡、绝望,但唯独没有攻击性。
桃丫确定了:这不可能是藏在村里的那个“恶人”。
她迟疑地看着黎根宝,黎根宝也望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桃丫背着光,阴影掩盖了她的大半容貌;还是这个地主家的“黑五类”早已经被生活磨灭了所有念头,他目光涣散,呆呆望着桃丫的表情一片麻木,像是根本没注意到桃丫长什么模样。
他只是——闻到一阵甜香……像桃子。
黎根宝瘦得凸起的喉结,轻微地滑动了一下。
仿佛连嘴里能生出点口水,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奢侈。
桃丫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怜悯:自打来到人间,她还从没有如此可怜过一个人。
她立刻感知到了黎根宝身上最强烈的渴求——那渴求的情绪几乎凝成了实体,仔细听,桃丫甚至怀疑自己能真的听见:饿……饿……这是一个在饿死的边缘挣扎的人。
他怎么会是“恶人”呢!倪晓棠真的搞错了!
桃丫伸手从大口袋(海棠婶子特地给她缝的,在她的每件衣服上都缝了俩,生怕饿着桃丫,专门给她装零嘴儿的)里掏出一把杏干和糖饼干,递向黎根宝。
黎根宝呆滞麻木的眼中猛地迸出光亮,就像快淹死的人要抓到一根稻草,他凸起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了滚——
可他迟疑地看了看桃丫身后的李旺国,并没伸手来接。
李旺国走上前去,接过桃丫手中的吃食。
他又迈了一步,递向黎根宝。
黎根宝却在李旺国靠近的瞬间,猛地双手抱头,向后退了一大步,嘴里含糊地惊叫着什么,“……”
桃丫听出来了,他在喊,“别打我。”
这村里还有人打他?
桃丫觉得很不舒服。
李旺国显然也听清了。他漆黑的眉毛拧成了疙瘩,“不打你,你吃。”
说着,他把那把吃的塞了过去。
黎根宝一脸惊恐地望着他,最终对事物的渴求战胜了,他颤巍巍地伸出手,猛地抢了过去,随即抓了一把塞进嘴里,狼吞虎咽,桃丫真怕他噎死。
接着他猛地转身扑向地上饮牛的水桶,像牲口那样俯下身,把头埋进桶里大口灌水。
他一边咕咚咕咚喝着浑浊的水,一边又抬起头来,拼命往嘴里塞吃的。
桃丫看着这一幕,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自打她下山以来,看到的大碾子村一直是平和、富足的,她从不知道,原来在大碾子村里,也有人过着这样的日子。
这是为什么呢?
桃丫想了想,将身上两个大口袋全都掏空,将所有的吃食都掏出来,递到李旺国手上。
李旺国会意,把这堆吃的放在黎根宝身边的草堆上。
黎根宝正忙着吞咽,应该也没空接。
可黎根宝对食物的着紧是超出想象的,他一边拼命吃,一边扭身,慌手慌脚一股脑抓起那一堆吃的,一把一把用衣服兜住,鬼鬼祟祟藏在胳膊下。
桃丫跟李旺国瞅着那些吃食和他光溜溜、脏兮兮、沾满粪渍的衣服裹在一一块,都忍不住又皱起了眉。
而因为黎根宝的动作,他后背的衣服掀了上去,露出一片紫青发黑的痕迹。
看起来,像是被鞭子抽的,或者是被绳子捆过、勒过的痕迹。
桃丫忍不住开口,“黎根宝!……”
她喊了他一声,可黎根宝像是根本没听见。
他像是一只好不容易找到食物的老鼠,急慌慌地四处张望,不知该把吃的藏到哪儿才安全。
听到桃丫喊他,他毫无反应。
桃丫又叫,“黎根宝!黎根宝!”
黎根宝依旧像是没听见。这时李旺国大概明白桃丫想问什么——他也想问同样的事,于是沉声喝道,“黎根宝!”
他声音低沉冷肃,一下子把黎根宝吓住了,他顿时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李旺国放缓了语气,“黎根宝,你身上这伤……”他指了指,“是怎么回事?有人打你?是谁?还有,是谁克扣你的口粮?”
他简直不敢相信,在他爹管着的大碾子村,竟还有这种欺压人的事?
黎根宝虽然是“黑五类”,但李远征一向对成分不好的人也宽厚,何况大碾子村日子还算宽裕,按理没人会刻意为难黎根宝。
听他爹说,黎根宝的爷爷黎巧山被枪毙时,黎根宝还没出生。
后来他爹扔下他娘跟他跑了,他娘王香秾在黎家祠堂上了吊,撇下那时才一岁大的黎根宝。
那时候黎根宝啥也不懂,饿得哇哇大哭,全村人都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个地主家的后代。
后来还是他爹拍板,决定养起来,毕竟只是个一岁的娃娃,懂个啥?
黎根宝就这么磕磕绊绊长大了。
后来虽说划分成分的时候,黎根宝因为出身被划为“黑五类”,但他爹也发话了,不必为难他,不过是个什么也不晓得的孩子。
黎根宝人也老实,一直本本分分干苦活累活,从来没出过什么岔子。
怎么会这样?村里是谁克扣他的口粮,把他饿成这样,还虐待他?
这人到底是谁?
李旺国隐约觉得,自己当兵这些年不常回村,村里像是潜藏着一股暗流,他好像都开始有点不了解这个曾经熟悉的家乡了!
但是黎根宝木呆呆的,像是一块榆木疙瘩,望着他俩的目光既呆滞又恐惧,啥话也问不出来。
最终,两人只得放弃。
桃丫跟李旺国走出牲口棚,深深吸了一口气。
初春的暖阳依旧烘得人身上发暖,四处飘来新翻泥土的腥气、田野里春菜野草的清香;远处传来社员们大声说笑、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声响。
这明明是个一如既往宁静祥和的午后,但桃丫跟李旺国的心情都很沉重。
桃丫动了动唇,轻声喊,“李旺国!”
李旺国望着桃丫乌溜溜的眼睛,整颗心顿时软了下来。
他知道桃丫在想什么——那也是他想弄明白、想去做的事。
他宽大修长的手握住桃丫的小手,温声,“你放心,我一定把这事查清楚。”
绝不会让村里有这种仗势欺人、无法无天的事发生。
桃丫点点头,她当然信李旺国。
桃丫又问,“这黎根宝,到底是啥身份啊?我总觉得……他好像低人一等,大家都瞧不起他。”
她这话一出,可就露馅了。
按理说,哪怕她从前住在山上、精神不佳,可土改划分成分是大事,那时的桃丫还是清醒的,她不该不知道黎根宝是什么出身。
可她偏偏浑然不觉地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李旺国望着桃丫,不由地笑了笑。
他心里翻涌过无数惊涛骇浪,暗想:小丫头,露马脚了吧?果然。
怪不得岳建国怀疑她,此时此刻,这连李旺国自己也忍不住真的开始思索桃丫的来历。
当然,他绝不是往“女特务”那边想,而是冒出另一个念头:这么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她到底是谁?
难不成……想起那个月夜之下、像是桃花山上的精灵一般蹦跶着出现的灵动身影,李旺国心想:难不成她真是桃花山上修成人形的精怪?
可她这般可爱,心像炭火一般,温暖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这么招人疼、暖人心的山精,为啥要下山来到人间,还愿意做他李旺国的小媳妇?
那原来的那个“桃丫”,又去了哪里?
李旺国默默思忖。
发现桃丫的身份确有蹊跷,心思缜密的他第一反应却不是别的,而是想:这丫头做事大大咧咧,他还得仔细想想,该怎么帮她周全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