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银子落回匣内,温婉怔愣住了。
洛明霜说她要走。
也对,江湖是一条独路,路上都是快意恩仇。生活却是柴米油盐,未免被些婆婆妈妈围得不痛快。
洛明霜是心思简单之人,是最见不得这些烦人事。
“什么时候再回来?”
“说不清楚。若遇到什么机缘,逗留个三五年也不定。”
三五年……温婉的心情便略沉下去。
这是和她比命长,江湖就是这样,挥手一别,不知是否还有下次见面。
她没有朋友,洛明霜算是半个,临到别过了,竟生出一丝惆怅来。
温婉闷声一阵,没有说挽留的话,又伸手给洛明霜抓银子。
“我才新婚头一天,手里还没管钱。喏,只有这些可以给你。”
洛明霜这回收银子没先前兴奋,只沉默着把自己的荷包塞满。
末了,抿抿唇,有句不放心地话给她:“光这院儿里的丫鬟婆子就不好收拾,等我走了,你若再遇到今儿这样的事,可得自己看着办了。”
温婉笑笑:“放心吧,这院儿里的魑魅魍魉,两日里我就给收拾个干净。”
洛明霜冲她竖了个大拇指。温大庄主办事,她放心。
温婉:“对了,拿了我这么多钱,你走之前可要再帮我办件事。”
“你说!”她这回爽快。
温婉不急交代,先从霍青山的书桌上抽了一张信纸,提笔写下几行字,又扭下项链上的银坠子,将小小的私印盖上。
“你去茶缘街,春芽楼,把这封信交给掌柜的。”
明霜把信揣进荷包,与她的银子放在一起:“这‘茶缘楼’,定又是你们柳浪山庄的据点了吧。”
小有一顿,想起什么,“我走之后,你大可以启用自己人啊。这府里头,肯定潜伏着你们山庄的探子吧。”
温婉摇头:“据点以下的探子都与上级单线联系,并不认识我这庄主。”
而且,眼下据点虽然很近,但她在霍家尚未站稳脚跟,暂时不便外出接头。
洛明霜了然,也就不提这个了,问:“这次你想对付谁?大姨母还是三房齐氏?”
“那娘仨。”
“不收拾齐氏?”
温婉又摇摇头。
柳浪山庄虽不涉军政,但官员后宅那些事还是可以打探打探的,探到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顺手透露给对方政敌,自会有人替她做文章。
她可以这样对付冯月馨。
却不能这么对付齐氏。
齐氏的父亲,是皇帝身边得用的将军,牵扯甚广。她不懂朝政,不能为一时痛快,胡乱出手。
温婉把用过的笔墨放回原位,轻笑:“齐氏这盘棋,霍家会与她下,我先等等再看。至于那娘仨……我鞭长莫及,还不如把棋盘掀了干脆。”
洛明霜这话听得一笑,倏尔又恶狠狠地一咬牙:“呸,你个掀棋盘的,也好意思嘲笑我偷棋子的!”
阴云压过来,又有一场秋雨要落。
洛明霜赶在下雨前,离了霍府。走之前,对她说:“虽说道不同,但咱俩,可是一辈子的朋友。”
温婉推开窗,目送她越过墙头。
墙头之上的天空越发的黑沉,天边隐隐有雷滚来。她呆望了许久,直到一声雷响在耳边炸响,才终于回神。
洛明霜是真走了。
也许,这辈子,她也就这么一个朋友。再不能见了。
罢,聚散终有时,人各有路。
温婉深吸口气,再次望出窗去。这次,望向的却不是洛明霜离去的方向。
她在看天上忽闪的雷。
上午刚发完誓,这雷就来劈她了。
本想休息过了再寻机收拾那老帮菜,老天爷却比她还急,都帮她把戏台子搭好了。
长廊下,有个丫鬟在搬花,她冲丫鬟招招手:“去,把妙言喊过来。”
却说拙守院这一边,霍二走了罗氏却还不走,抓了把瓜子,边嗑边与冯氏说叨。
她素爱说闲话,每每闲话必要嗑瓜子,嗑得门牙上浅浅一个豁口。
“三弟妹这变化可够大的,换了个人似的。我是惹不起,往后也不敢来往了。”
“她如今是不大一样了。”
冯氏坐在椅子上,塌着肩背,无精打采。打昨儿起,事儿赶事儿,她统共就眯了一个多时辰的眼。这会儿罗氏没急着走,她也不好赶人。
“先前她与咱们也不大来往。我办个赏花宴,三催四请的,她也不来。”
罗氏:“嗐,她是想来也来不了啊。”吐了瓜子壳,凑上来小声道,“你不知道,好几回她挨了三弟的打,脸上有伤,见不得人。”
“啊!你怎知道的?”
“佳恩去找弟妹们玩,不小心撞见的,回来同我说,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叫她别声张。”
冯氏了然,叹了声:“老三今儿遭了这般罪,属他活该。他大哥说了他好几回,再喜欢妾室也得有度,更要给正妻体面。否则家宅不宁,遭罪的是自个儿。”
罗氏点头,说得可不就是那个理儿。她家夫君也纳妾,但也将大哥的劝诫听了进去,虽宠妾室,却也不曾下她脸面。
她心头嫉妒冯氏日子过得舒坦,却又知若无大哥大嫂镇着家宅,自己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
今儿齐氏当着这么多人面,给新妇泼脏水,她也是真着急。哥嫂这边若是乱了,必要牵连她的日子不好过。
当下便道:“是啊,谁不想一家子和和气气。怕就怕有人见不得人好,处处挑拨闹事。就拿今天这事来说……”
略一顿,试探道,“孩子一张白纸,你如何教,他就如何做。盈盈大方纯良,又不失活泼可爱。这是娘教得好。娘既教得好,本身必也是个不错的。”
想起这事儿,冯氏心头烦得慌。其实自这温氏出现,她就不曾痛快,谈何安宁。三弟妹今日一闹,她这不痛快又不知几时才能消弭。
她始终看温氏不顺眼,可她不顺眼别人却顺眼,便只得装出一副和气模样。
当下她不欲多说什么:“青山自己挑的,还能有什么错。”
罗氏:“就是,青山长脑子的,不像我家砚清,之乎者也挂在嘴边,实际是六月的斑鸠——不知春秋。”
却说霍家父子俩进了书房,起先确是聊了温氏母女几句,但也仅仅“几句”。
是好是歹,霍青山自己把握,做父母的不操他这份心。他说温氏“绝不掺假”,那话题就这么打住了。
“我霍家不想做那出头鸟,你三婶娘家偏却此时飞黄腾达,若是个文官也就罢了,偏是个掌兵的。陛下要用他,就得防他坐大,势必会忌讳我霍家与齐家走得太近。”
霍文新想和霍青山聊的,是这档子事儿,一说起来,眉心便皱了。
霍家现在要做的,是在不退让核心利益的前提下,一再降低皇帝对霍家的凝视,绝不去惹皇帝不快。
霍青山应道:“休了齐氏,可令陛下放心。”
霍文新摇头:“齐氏性情大变,虽跋扈了些,可因果循环,说到底是你三叔自己做的孽。若言休她,岂非不公不义,如此必有后患。”
霍青山:“那就费些工夫,让他们和离。若她不肯和离,且绑了送回去;若绑了也不服,逼死可解。”
竟是对答如流,神色淡淡。齐氏纵然可恨之人也有她的可怜之处,但与霍家比起来,不值一提。
霍文新看了眼儿子,眉心川纹微紧,还是摇头:“到底是一条性命,齐家若知内情,恐不会放过。”
霍青山:“未必会到那一步。即便真走到这一步,齐家乃新贵,根基不深,必不想与我霍家交恶,便是知道了也只会装作不知。”
他的决断总是简单有效的,只是……
霍文新没接话,只若有所思地饮了口茶。
外头,闲聊的冯、罗二人已散了,四下又安静下去几分。霍青山轻搓手指,静默了片刻,直言问道:“父亲觉得,儿子过于薄情理性了?”
霍文新没有马上答他,只拎起茶壶斟茶,清香茶水涓涓流入杯盏,不疾不徐。
“一家之主,固然得够理性,得有魄力,得知白守黑,方能成为巨树庇护一族。但人心易寒,它若散了,任你机关算尽也聚不起来。
且说温氏,你在我面前说‘绝无掺假’,可你心里头未必真无怀疑……至亲至疏夫妻,裂隙若生,日后你即便使出浑身解数也再难修补。这道理你是懂的,治家也如这般,万不可寒了人心。”
霍青山沉默一阵,突然问:“父亲可是后悔当初采纳我的建议,送姑姑嫁人了?”
“不,不后悔。”霍文新笑,“当初若不这么做,霍家败落,你姑姑照样没有好下场。所以凡事都得掂量,不到那一步,决不可落子无情。”
父子俩在书房聊了一个多时辰,到底也没敲定如何与齐家割席,霍青山倒是受了一场教。
他这厢告辞父母,便回天棐院去。
晨起时阳光明媚,此时却是大雨倾盆,闷雷不止。
他打着伞,脚步缓慢,及至院门口,便停了下来。树影投落在他的脸颊,将他的脸应得晦暗无光。
院门口的有颗桂树,树上的红绸被吹落了一角,正于风雨中左摇右摆。
霍青山心头有些说不出的堵——
如今回想,自己似乎冲动了些。他甚少被动,更遑论从头到尾都被动。
好似被人设了一个局。
若真是个局,一切便又能重回正轨,他可以不必莫名其妙多出一妻一女。
可……
他站在院门口,心突然跌宕不安。某一瞬间,他觉得,真相没有那么值得去挖。
天上惊雷不止,书剑在身后又催一遍:“公子,咱可别在这儿吹风了!”
良久,霍青山抖抖袖子,终于提步往前。
跨过天棐院的门槛,他的脚步甫一落地,头顶便有一声天雷震响,雨下得更大了。
“少夫人,快回屋去吧!”汀兰焦急的声音随风入耳。
“我不回去,我对天发了誓,便要看看这雷劈我不劈!”
霍青山急走起来,穿过回廊,远远瞧见院子中央站着一素衣女子。
正是温婉。
正此时风雨俱来,院子里花叶飘零,萧萧瑟瑟,却都不及她玉软花柔,被这风这雨欺得楚楚可怜。
温婉今儿曾当众发誓,说盈盈若非霍家的血脉,她就天打雷劈。正巧此刻还真打雷了,她固执地站在雷雨中,等着天雷来还她清白。
汀兰打着伞站在旁边,怎么劝也劝不动,急得鼻子眼睛都挤在一处了。
霍青山走过来,却就站在屋檐下,并未上前。
“若发毒誓有用,天雷次次都能劈死人。”他开口,竟是冷淡,下半句更有责怪之意,“回屋去,没的让人看笑话。”
温婉看着他,脸上湿漉漉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的表情有些木,似乎不曾料到新婚丈夫会这般不懂怜香惜玉。
角落里,邹婆子乐呵得笑出了声儿。
公子素来不吃这套。他向来只论利弊,不论感情。谁对他有用,他便偏心着谁;谁给他添麻烦,他就不喜欢谁。
今儿三夫人大闹拙守院的事,她听说了。
家主已经表态,不许人乱嚼舌根了,少夫人却生怕人不知道似的,还在这儿发疯,这不是讨人嫌么。
少夫人非要淋雨,她邹妈妈可不真拦,只喊个小丫鬟过去劝了两句做做样子,也就作罢。
就等着公子回来,亲眼看看自己夫人这丢脸的作派。
只是可惜了,早上那碗桃胶养颜羹没骗她吃下去,不然今儿这两桩加起来,足以让公子厌恶死了她。
邹妈妈这般想着,看了眼角落里紧闭的下人房。
唉。
都这会儿了,她侄女妙言还放着臭屁,嚼了好多生姜也不管用,估计得到明天才敢出来见人。
温婉这厢垂头丧气地跟着霍青山回了房去,汀兰忙给她换衣裳,又找来帕子给她擦身上的水,叨叨着别惹了病。
霍青山在书桌旁坐下,抬眸扫了眼温婉,见她浑身湿漉漉,而双眼,比身上还要湿。
他到底软了些口吻:“非是我不懂你的难处。旁人一句没有根据的话,便让你失了稳重,那这后宅乱七八糟的事避无可避,日后岂非要逼疯了你。”
温婉吸吸鼻子,没有知错的模样,倒是口吻之中隐含了失望:“我脆不脆弱,霍大公子难倒不清楚!”
霍青山听得她竟顶嘴,挑了眉。
今儿早上还喊的“夫君”,转眼却又喊回了“霍大公子”。
可见是恼了。
温婉绷着一张脸:“我如今嫁进你霍家,便进了你霍家的熔炉,那些脏水已不是惹不起躲得起的了,人家一个劲儿往我身上泼,早晚泼得我浑身黑臭。”
霍青山随手拿起本书看,仍是不当回事:“只是三婶一句瞎话罢了,父亲已经不准再提,你又在委屈什么,恨不得闹到整个东郡都知道?”
不等温婉说话,汀兰抢道:“家主不让提,就真的没人提么。公子不晓得,那消息传得可快了!才半日的工夫,咱这天棐院里的人对夫人已是明目张胆地怠慢,再过些日子,岂不是要当面挖苦。”
霍青山刚翻了一页书,还一个字都没入眼,闻言抬头:“怠慢?哪个不长眼的!”
温婉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理。
汀兰答了话:“夫人在外头淋了那么久的雨,也就一个小丫头装模作样地来劝过一句。且不说这件事,咱们打拙守院回来,奴婢守盈姐儿午休,少夫人也要小憩,便喊妙言过去伺候,可喊了好多回也不见人影。”
“啪!”霍青山手里的书拍在了桌上:“不伺候?”
汀兰:“是啊,也不知去哪儿偷懒了,一直没瞧见人。奴婢心疼夫人,这才打了伞来劝,可怜盈姐儿一个人睡在屋里,醒了若不见人,又要急得哭了。”
霍青山越听眉头越皱得紧。
温婉背着身抹眼泪:“你可别说了,回头人家还要怪我小题大做呢……我真是不配嫁进这高门大户,先是两度险些丢命,再是这样受人折辱。我若还非要留在这里,人家还以为我贪图富贵,死都要赖在这儿呢。”
霍青山倏地站起来,深锁了眉头:“今儿算是我错怪了你,可你又说的什么话,昨日才嫁进门,今日就说要走。”
温婉回头,美眸怒瞪着他:“新婚燕尔的你也不给我撑腰,倒嫌我给你添麻烦,等日后腻了我,还不知要如何作贱人。我这都不走,骨头是多贱呢!”
说完,又别过头去不看他。
汀兰在旁听着,心头七上八下。从未有人敢这么跟公子吵架呢,连大夫人训儿子,最后也未曾讨着好。
她屏息观察着,见公子脸色虽不大好,可也不像是要发怒的样子。
霍青山心里头正憋着一团哑火。
方才在拙守院书房,他与父亲聊了一阵,也曾谈及夫妻相处之道——有时要想耳根子清静,必得捏着鼻子哄上一哄。
他原是不屑的,因他母亲冯氏爱闹脾气,他的妻子却并不那样矫情。
然眼下却是服气了。婉娘本就外柔内刚,如今嫁做他妻,那些以前不敢发的脾气,如今也敢发了。
罢了,还能如何,息事宁人吧。
霍青山当下便缓了口吻:“我只当你是小题大做,不知你还受了别的委屈。”
温婉还是不看他:“有权有势,谁还不是个讲道理的体面人。像我这般什么都没有的人,才会为一句话的理争个面红耳赤。”
霍青山心觉有理,遂又耐着性子勾起一笑:“夫人岂会是什么都没有,这不是有哦吗。我给你陪不是。”
哪知温婉竟还是不理他。
“……”
啧,这是给脸不要。他心头便又有些不快。
可想到若婚后首日便吵架,传扬出去必起风波,霍青山又硬将这不快压了下去。
原地杵了两息,他将后槽牙一咬,后退一步,抱手对她行了一礼:“夫——人!方才是为夫说话欠妥了。”
汀兰从旁瞧着,倒抽口气。
天,公鸡下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