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穗阿姐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腹中的胎儿正一天天夺取她身上的养分,她日益瘦了,可精神头却还好,我捉摸不清她的情况,隐隐地有些害怕。可最大的还是满心的殷切期盼,我盼望着见识见识阿姐的孩子。这么想着,我问她:“他什么时候才会出来见见我呢?”
“我算过日子,还有两三个月吧。”她靠在床上,露出要做母亲的兴奋与慈爱来。
这多好,我想,终于有个好事情要发生了。
“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我将手轻轻搭在阿姐的肩上小声祈祷。
她笑着,并没有接那句话,也有可能是没有听见。她把身子转一转,侧向我,问:“你有些日子没来了,最近在忙呢?”
“没啊,就是最近天黑的早了,不想夜里出门。”
“我就在你隔壁而已,哪里用走什么夜路。我本就一个人住,天天呆在家里,就指着跟你说说话解闷呢,你倒是好,躲在家里不愿见我。”她把头歪到一边,作出一副恼怒的样子。
“家里晚上不点灯,床我都摸不到在哪里。”我无法,只得这样辩解。
“晚上不点灯?”谷穗阿姐又头扭回来看我,关切道。
“煤球也不够用了!真是的,本来想当点东西去买的,结果根本当不到好价钱。”
“又去谷老板那里当的?”她问我。
“你可以不用问的,这里附近再没有什么旁的当铺。”我说。
谷穗阿姐一下子坐了起来,狠啐了一口,骂道:“那谷老板是什么东西,是心黑手也黑,不讲道德也的虫豸,是无耻的王八!”诸如此类,蛇鼠虫蚁,难听的话说过了两三轮。听她这么说我觉着挺解气,骂谷老板的人不少,但很少有人像谷穗这样,同谷老板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怨似的,一碰上谷老板的事儿,她就气得像要喷火。
“骂了又有什么用呢?他人总归在那里好好活着,他可比咱滋润。”骂完这一通,谷穗阿姐这样说,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来。我很少见她这么笑,顿时有些后悔,就不该提那什么谷老板,阿姐怀着孩子呢,平白叫她生气做什么?
“不说这个了,说些别的吧。”
谷穗阿姐笑着答应,于是我细细思考,想找出些什么有趣的事情来。谷穗阿姐也在想,她把那个音乐盒子拿在手上,慢慢地转着发条。我们陷入了很长时间的静默。
我想不出什么有趣的事情来了。在静默中,我这样想。
从前我想不出什么话说的时候,我总会说起我的故乡,上海人很少有自那里来的,有意思的事情随意拿出一件都是,可我很久没有再提过胪滨的往事,就像娘自从那场大屠杀后再也没有一遍一遍讲过她从前在金陵的那些事情一样。过去的记忆无论是高兴还是难过,似乎都能衬托出如今的残酷来。我害怕提及过去,也害怕面对未来,其实大家都不愿意面对,不然不会对如今的拮据和寒冷无动于衷,也不会说笑着就将岛国人要打到租界的事情抛诸脑后,只想着要过一日算一日的苟活。这时我又一次感到凄惶,这样的情绪自从很久以前就时不时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一直到如今,在这黑暗的寒冷时刻被无限地扩散开去。
谷穗阿姐点了灯,煤油灯的黄光把她的脸庞照的温柔沉静,不似平日活泼。她轻轻怀抱住我,用手指蹭我的头发。她身上有些汗味和香烟味,从前是没有的。
“没说头了?那就不说了,安安静静陪我一会儿吧。”
她停顿了一小会,又补充说:“你不想说了,那之后你过来的时候,换我来说。”我在她怀里点头作为答复。
我们安静下来,整个房间里于是只剩下音乐盒子滴滴答答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