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哥拽着我跑,最终跑回家里,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就一直沉默着,平哥也是如此。
“你去找他们干什么?”我坐在家里唯一的一张木头靠背椅子上,平哥这么问我。
“我再早到一会,黄师傅就不会死了,我再跑快一点,告诉他,我……”
“你自己的命就不要了?”平哥打断我,“你要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办?”
他甚少这样诘问我,事实上他的情绪都甚少发生这么大的波动,我却全然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我的心里一团乱,剧烈的打击犹如江上涨水,已经完全吞没了我。
“他怎么就死了呢,他死了,我怎么办呢?其他工友怎么办呢?”我继续自顾自说着。
平哥像是发觉了我的心不在焉,最终没有再问我,只是告诉我谷穗阿姐像是难产,现在还没生下来。
我不得不先丢下黄师傅的这一桩事,想去看看谷穗阿姐怎么样了。
我刚刚出门,白大夫的老婆就也出来了,她瞧见我,说:“你进去吧,她想见你。”
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她……状况很坏,你要有什么想跟她说的,赶紧交代吧。”
我心头一紧,想冲进她的房间,却发现腿很软,只好慢慢地一点一点挪动。
我见着她了。
谷穗阿姐斜斜地靠在床榻上,旁边是她的孩子,那孩子并不哭闹,正合眼睡着。谷穗阿姐看见我,她轻轻地说了一句:“你来。”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晴天时飘动的一朵薄薄的云。我于是过去坐在了她的身侧。
“我是不是要死了?”她笑着问我,声音依旧很轻。
我心头一紧,忙说:”没有的事,你好好歇一段时间就好了。”
“我看他,好像是脚先出来的。”她说。
我看着谷穗阿姐的孩子,他正睡着,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快生了的那会儿,我就知道这一关没那么容易过。你不要找补,我什么都感觉的出来,我知道我就要死了,你替我办件事情吧。”她继续说。
我看着她。
谷穗阿姐的脸很白,汗水让她的头发粘在了脸上,她瘫在床榻上,胸口的心跳仿佛也消失了,呼吸的也不明显,她身上很静,像是马上就要进入永恒的寂静一般。叫我想起草坪上随处可见的蓬草的花,在暮春时节静静地凋落。
我知道她就要死了,我不想承认,可那又有什么办法?
“你,替我,找谷老板来。”谷穗阿姐一字一顿,我想是因为虚弱,或是来源于某种坚定。
我答应了她,正要去找,我马上要迈出门去,她却突然叫我。
”你……你回来!”她似乎是用上了一个病人最大的气力,又撑着要坐起来。
我只好折返回去,她倚在我身上,她嘶声呼喊着:“凭什么他还活着,我就要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个鬼地方,凭什么叫我现在就去死!”
我听得很害怕,因为她的声音已经凄厉得近乎像是鬼哭。
她的确在哭,泪痕爬了她一脸,她在我怀里喘气,胸口不断起伏,像是在垂死挣扎。
“把孩子给他的爹养不好吗?”我问她。
“不,不要叫他知道,不干他的事。”谷穗阿姐静静地说着,同时看向我。
她突然开始剧烈的咳嗽,我顺她的背,她叫我扶她坐起来,说坐起来会好一些。我照做。
她斜斜的倚靠在床头,背弓起,像一张柔软单薄的纸,她不咳嗽了,但是她让我感受到,她再不会好起来了。就这样安静了一会儿,她突然轻轻对我笑开了。
“还是很漂亮”她的声音越发像春天的风一般,很轻很轻。
“什么漂亮?”我问她
“你呀,”她轻轻笑了“以后会更好看的,可惜我看不到了呀”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
她又严肃起来“要嘱托你一件事”
“我生的孩子,你把他送到育婴堂去,你识字的,给他取个名字吧”谷穗姊姊说这些话的时候,很慢,很平静,也不咳嗽了,就像她已经好起来了一样。
“为什么不交给他的父亲养?”我问她。
“不,不要叫他知道,不干他的事。”谷穗阿姐静静地说着,同时看向我。
“莫澜十四了,对不对”
“哎哎”我应她。
“你要好好的,好好过日子,不要像我,弄得这样子。”
“我记着。”我说。
“要嫁个好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记着没?”
“我记着。”
“橱里还有些东西,你帮我处置了吧,怎样都无所谓。”
“好,我答应你,别说了,歇歇吧,说不定明儿又有力气了呢。”
谷穗姊姊很快就睡着了,她好安静,我莫名地有一种预感。
她不会再醒了。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但并没有点灯,于是什么也不能做了,只好躺在床上。平哥没有理我,甚至没对我进入房间有任何表示,只是躺着,或许是睡着了。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安静的夜。
第二天清早的时候,大概是马桶车缓缓从家门口驶过的时候,我赶早起床去看谷穗阿姐。
她的门虚掩着,我刚走到门前往里头看,她还是如昨晚一样躺在床上,天是雾蒙蒙的,清晨的雾气将她身上的鲜活劲儿都带走了。她的躯体如石头般又硬又冷,身上甚至有鲜红色的斑块,她的鼻尖吐不出任何热气了,胸脯停下了起伏。
她死了。
我突然觉得很难过,哪里能不难过呢?我不知道她在什么时候停下的呼吸,我静静地想着,那么黑的天,她身边连一个陪着的人也没有,那么黑,那么冷,她只剩下她自己,她该多害怕啊。
没有泪从我脸上流下,就好像我不是很悲伤,我翻出了她的遗物,按照她交代的,娘和平哥帮助我用她的遗物换得的钱财用来料理她的后事,其余的同孩子一道给了育婴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