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哥走了以后,那女人却留下了,给我讲了关于谷穗阿姐的好多事。
“你不知道,谷穗有时候跟个孩子似的,爱看洋人店铺橱窗里的音乐盒子。那男的就给她买了一个,小小的,不气派。她倒是喜欢,常带在身上。”
“我知道的,”我说,“她很宝贝这个。”
“她给你看了?”那女人无不惊奇,随即补充“她这人有一点怪得很,她喜欢的东西不爱叫旁的人看,我都没见过几回。”
我心里有点小小的窃喜,觉得我在她眼里,总归和旁人不同,继而又想起了她的死,又觉得难受,像被蜂蛰了似的。
“她福薄,从来都一个人,所幸她一个人也能活的好。可偏偏她招了这么个男人,把自己害死了。”
我不喜欢她这样说,想要反驳她,可细想,谷穗阿姐正是怀了黄大哥的孩子才死的,就没说话。
“算了,我跟你这个孩子说这些干什么呢?你趁早把孩子送到育婴堂去吧,他喝不到奶水,会死的。”那女人说。
我点了点头,看了谷穗的儿子一眼,他正睡着,我仍然愿意叫他谷千帆。他会有一个干干净净的开始,既不能怨他的母亲,也不会恨他的父亲。
那女人很快就离开了,我把千帆抱回了家。谷穗阿姐给我看她的音乐盒子的时候,说的明明是她的一个恩客送给她的。那之后过了很久,我才明白恩客是什么意思,从那以后,我其实一直疑惑谷穗阿姐对黄大哥是怎么想的。可那时黄大哥已经没有了音信,那女人我也再没有见过,我没有得到过确切的答案,就只好不再去想。不管怎样,谷穗阿姐的确是死了,黄大哥也没有承担抚养自己的儿子的责任。这可能叫他愧疚很长一阵子,黄大哥不是坏人,我现在仍然这么觉得,可我也总算知道。人人都会做错事,就算是他。过去我有时会产生爱上了他的错觉,现在想来,不过是把一个少女对英雄的仰慕当成了爱慕。若是我真的爱上了他,对曾平哥哥和谷穗阿姐怎么交代呢?
那时,就在我和那女人分别的时候,我却没有再想这件事情,我抱着谷穗阿姐的孩子,回家去了。
平哥已经回来了,我开门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像是存心不愿意理我。我觉得有些尴尬,就问他:“你什么时候回的?”
“你之前不久。”他回答,随后又沉默,他手撑在一边脸上,像是很倦怠。
我把孩子放床上,在床沿坐下,他抬起眼看我,说:“你趁早把他送走吧。”
“明天我就去。”我想他应该是觉得不高兴了,天冷之后原本是我们三个挤一张床的,可最近为了安置孩子,平哥又打地铺去了,睡地上真不方便,又冷。我刚说完,他突然没来由地呛咳一通。
“怎么了?”我问他,担心他病了。
“没事,呛口水。”他回答我,我给他倒水,他接过喝了。他一直捂着耳朵,我心里觉得奇怪,就去掰他的手,他捂得紧,可又咳嗽起来,忙乱之间,我还是把他的手掰开了。
他耳朵里在淌血。我心里一紧,又发现他半边脸有些不正常的红。
“这是怎么啦?”我问他。他不理我,只是捂着耳朵靠在桌子上,大冬天的,他头上却在冒汗。
他是不是听不见了?我突然闪过这么一个可怕的念头。于是我跑出去弄了点水,往他泛红的半边脸上贴,又拿着擦桌子的布垫在他耳朵下面止血,他把手放开,流了一手的血,怪吓人的。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略抬高一点声量问他。
“能听见,就是不大清楚,耳朵里响得厉害。”他支着脑袋回答我。然后就闭上眼,不再说话。
他这样支着脑袋闭眼坐着,同他平日里真不一样,平哥人长得一般,肩尤其窄。但行走坐卧,都蛮端正,不像个卖力气的,倒像是个学生。他说话不像我们身边的那些男人一样粗野,从不吐脏字儿,语调也四平八稳,声音不高。我想他跟人吵嘴一定是吵不过的。他今年也有十五六了,个子再长,已经比我要高,可也不高出多少,男孩儿堆里,他算矮的。他不跟同龄的男孩子怎么来往,他们拿着橄榄核,陀螺什么的玩儿,曾平哥哥从不跟他们一道,就算是闲下来,也只是在家里坐着,没人知道他喜不喜欢这样,娘可能知道,可我不知道,我闲下来都是找谷穗阿姐玩,现在谷穗阿姐不在了,我才细细地想曾平哥哥的事儿。
我看着他阖上的眼睛,心里暗中琢磨。
“我到底爱不爱他呢?”
“今天结工钱。”平哥闭着眼,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
“所以呢?”我问他。
“钱半路叫人抢了。”他睁开眼睛看我,有些抱歉的样子。
我总算是知道他耳朵是怎么流血的了,估摸着是叫抢钱的人给打了。
“我绕路去买蚌壳油,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不留神叫人盯上了。现在街上乱的很,他们好几个人,我没打过,钱都叫他们劫走了。”平哥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讲了事情的经过,语气很平淡,只带着隐隐的忧虑。
“下回我去接你好了,咱们还是一块儿走。”我说。
“不过你这还是比我好多了,你只丢了一个月的钱。就在前不久,我把今后的钱都丢了。”我补充道。
“都这样了,你还开玩笑。”他说。
从前我和曾平哥哥都是一起走,有时候同赵师傅在一起,有时候黄大哥也送送,一直没出什么事。这回是我大意了,我有些懊悔,换了块布给他垫着。
“过两天要交房租钱了。”平哥说,“咱们家下个月的花销怎么办呢?”
“没事的。”我宽慰他,可心里也在打鼓,我心里知道已经没什么钱使了,只好硬着头皮建议他:“实在不行,你给你爹写封信,让他接济点儿呢?”
曾平哥哥一听这话就笑了:“你疯了不成?莫说信不一定寄的出去,咱们连他们住哪儿也不知道。我看你叫你黄大哥接济点儿倒现实些。”
“他已经离开上海了。”我说。
“他是该避避风头。”平哥这么评价,平哥同黄大哥其实不相熟,他没有补充什么,继续闭上眼睛。
沉默没有持续多久,娘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