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哪儿了?”我回家之后,娘问我。
“我刚刚在街上。”
“买什么了吗?”她继续问。
我把报纸抽出来朝她晃了晃。
娘有些不赞同地看着我,大约是觉得我浪费钱。
我突然有些无所适从,只在凳子上坐下来。
“你也不回来帮帮我,一下午你都不在,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娘说这话时手还在衣服上比划。
我中午没有吃东西,只觉得很累。我找出平哥之前记账用的小本子,记上了一张报纸。平哥此时又在咳嗽,我在给他水的同时把那张报纸给了他。
“之前的看不了了,我带了一张新的。”我对他说。平哥点点头,接下了。
我坐上床,半个身子靠着他,和他看同一份报纸,我们还没有离开曾家来租界的时候也常有时这么干,我紧贴着他的身体,头枕在他肩上,说实话他的肩膀枕起来怪难受的。他的右手臂和我的左手臂紧贴在一起,他的左手拿着左半边,我的右手拿着右半边,就仿佛我们两个其实是一个人。他身上的温度源源不断地进入我的身体,就像一个人的血液从一边流向另一边一样。这么多年和他在一起生活,我们之间达成了一种我如今所痛恨的和谐。他又靠我近了一些,我就着他的动作靠近他,我们的身体离的越来越近,可心却离的越来越远。
我看报纸看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其实内容对我来说是无关紧要的,我只是不想忘记我曾经一个一个学下来的字。正当我慢吞吞地看报纸的时候,平哥突然抬手指了指一个很小的新闻框,那是一则告示,说一位姓钱的先生即将从英国来上海。
“怎么了吗?”我问他。
“我同这位先生认识。”平哥用嘶哑的声音开口讲话。
“什么时候?”我问他。
“好几年前。”
“那他估计早把你忘了。”我说。
平哥没有继续说话,只是又看报纸。
“去洗洗衣服吧。”娘做完手上最后一点活,对我说。
“晚上水冷。”我说,没打算从床上下来。
“去洗吧,本来想叫你下午洗的,你一下午没回来。”
最后我还是去了,我在接水的时候身后是一大片的火烧云,正在这片云在我身后暖暖地燃烧时,它包裹住了我孤独的心。
洗衣服用的是无患子掉在地下的果子,往水里泡一泡再用手揉搓就浮起一层白色泡沫,在神奇的泡沫罅隙里,我窥见了我过往的人生。
我想起我从八岁被炮火赶到上海,经历过毫无意义的逃跑,折了一条腿到现在还在痛。在曾平哥哥本来的家里稀里糊涂地待了一年多,认了几个字,又被炮火赶到租界这个洋人的地盘。我在工厂务过工,认识了好人也见识了坏家伙,我见识了工人的暴动,阴谋,死亡,逃离。见识了荒唐自私的爱情,也见到了孤寂的魂灵。见到过堕落,却没见过重振旗鼓的神话:见到过恐慌,却没见过真理的胜利。见到过爱情,却没有见到在此中获得幸福的人。我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死去,把我留在一段将要履行的迷离婚姻里。
我想要做我想做的事,可是我也不明白我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