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头儿！”一个快手跑过来，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王捕头醉死过去了，师爷让您先……先料理着。”

    燕得雨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料理？无非是让人把尸体抬回衙门的停尸房，再把这现场草草清理一下，给上面一个交代罢了。

    燕得雨指挥着几个快手，动作尽量轻缓地将纪现僵硬的躯体抬起，覆上白布。

    至于那点指缝里的残留物和心中的疑虑，如同这腊月的寒风，也随着纪现的遗体远去了。

    他只是个小捕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纪现也只是一个拿钱办事的江湖人罢了，死了也就死了。

    这世道，谁又比谁活得容易？

    然而，燕得雨万万没想到，纪现的死，远非他想象中那般可以轻易“料理”过去。

    “捉妖师惨死庙会”的消息一夜之间飞遍了南郡的大街小巷。

    纪现是南郡地界上响当当的人物。在寻常百姓心中，纪现便是那行走人间的护法金刚，是能通鬼神、保平安的活神仙。

    如今活神仙死在年节下的庙会，血染长街。而官府几日过去，连个凶手的影子都没摸着。

    群情顿时激愤。

    “天杀的凶手！连纪爷都敢害！”

    “官府是干什么吃的？养着那么多衙役，连个贼人都抓不到？”

    “定要讨个说法！不能寒了义士的心！”

    茶馆里，酒肆中，街头巷尾……议论汹汹，矛头直指县衙无能。更有几位素有声望的乡绅耆老，联名写了言辞恳切却又暗藏机锋的帖子，递到了知县周文远的案头。

    这股无形的压力压在了县衙每一个人的心头。

    连一向惫懒、只求三餐无虞的燕得雨，走在巡街的路上，都能感受到周遭投来能扎死人的目光。

    燕得雨交上去的那份简略潦草的勘察文书，如同石沉大海，上面只批了句“凶徒悍勇，着令严查”，便再无下文。

    值房里炭盆冷寂，只余几点暗红的余烬。燕得雨捧着一碗结着油花的冷粥，望着窗棂缝隙透进来的惨淡天光发呆，心中念叨着喝酒喝中风的王老三。

    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不同于衙役的拖沓。接着，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挑起，带进一股清冽的寒气。

    燕得雨缩了缩脖子，抬眼看去。

    进来的是个女子。约莫三十七八岁年纪，身量高挑，穿着一身素净的靛青细棉布袍子，外罩一件半旧的玄狐斗篷。她乌黑的头发松松地绾在脑后，只斜插一支素银簪子，通身上下并无半点珠翠，倒像个持家有方的寻常主母。

    “报案……”

    “诸位辛苦，”她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目光在值房里扫过，落在几个冻得缩手缩脚的快手身上，“我乃镇南关副使陆颜，纪现一案移交镇南关处理。”

    “陆…陆大人！”燕得雨慌忙放下粥碗起身，有些拘谨地在破棉袄上擦了擦手。

    “我此番前来正是和诸位打听一下当时所见所闻，不必紧张……”

    若是一开始众人对陆颜还有些轻视，几日相处下来便彻彻底底服了。

    “燕捕快，”陆颜的目光落在燕得雨身上，语气平和，如同闲话家常，“前日让你留意的，关于纪先生与周知县之间可能的往来，可有什么新的发现？”

    燕得雨看着她走到炭盆边，很自然地伸出手烤了烤火，脑子里面想起来那群快手说陆颜出身世家的却嫁了个酸书生。

    “燕捕快。”

    “诶诶！”燕得雨回过神来，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回道：“回大人，小的…小的这几日明察暗访，只打听到些零碎言语。说是…说是月余前，知县大人府上似乎出了件不太光彩的私事，闹得后宅不宁。后来…后来纪先生似乎受人所托，前去处置过……具体是什么，小的实在打探不出。”

    陆颜静静听着，温和的笑意淡了些许:“处置……是了。瑞福记那边的名录，查得如何了？”

    瑞福记就是纪现手中糕点的出处，是个燕得雨路过都只能咽口水的地方。

    所幸，这话问得不是燕得雨。

    陆颜身旁的随从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呈上一份薄册：“禀副使，查清了。庙会前一日及当日，购买过‘碧玉糕’的共有七家。其中五家是城中富户，两家是官眷。官眷中，一家是通判夫人遣人买的，另一家……”随从顿了顿，声音平稳无波，“正是周知县内宅，由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春意出面采买。”

    “春意？”陆颜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脸上那点残余的笑意彻底敛去，只余下一种洞悉的平静，“她怎么说？”

    “她说那日是夫人想吃，命她去买的。买回后直接呈送给了夫人。她并未经手他人，也未曾见过纪先生。”

    陆颜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喜怒。她转向燕得雨，语气恢复了温和：“燕捕快，你那份勘察草稿上提到，纪先生右手紧握，指缝间有甜腻油润的残留，颇似糕点碎屑。当时现场，除了那截琉璃骨，可还发现过类似的糕点残渣？”

    “这……”燕得雨仔细回想，“小的，小的记不太清了。”他心中那点关于瑞福记的荒谬联想，此刻被陆颜如此自然地提起，反而让他觉得有些发懵。

    陆颜沉吟片刻，缓缓踱了两步，玄狐斗篷的下摆轻轻拂过地面，带起细微的尘埃。

    “纪先生是南郡闻名的捉妖师，身怀异术，警觉非常。凶手能一击毙命，令其连护身法器都来不及施展，非力大无穷、悍勇无匹之人不能为。”陆颜皱眉，“然，悍勇之徒行事多直来直往，何须以糕点诱之？”

    燕得雨心中一动，应道：“熟人！”

    陆颜拢了拢衣袍，淡淡道：“瑞福记的碧玉糕，价昂味美，非寻常人家可得。能以此物接近纪先生的‘熟人’，其身份地位，不言而喻。”

    “而周知县府上，恰在此时买了此物。更巧的是，纪先生似乎受人所托，处置过周知县一桩不欲人知的私密——那桩牵扯妖物、令其颜面尽失的外室之事！那外室，正是死于纪先生之手！”

    燕得雨不知道这些消息怎么被陆颜收拾起来的，只觉得这女人异常敏锐，只是高呼：“大人英明！”

    陆颜轻轻叹了口气:“这案子，脉络已显。周文远，脱不了干系。”

    “传话给周知县，”陆颜对那随从吩咐，“就说本官有些细节，还需向他当面请教。请他移步花厅吧。”

    她又看向燕得雨，脸上甚至浮现一丝安抚般的笑意:“燕捕快，你也随我来。你熟悉情况，或许能补充些细节。”

    燕得雨垂首应喏，手心全是粘腻的冷汗。他跟在陆颜身后，看着她靛青棉袍下挺直的背影，那玄狐斗篷的皮毛在昏暗廊下泛着幽冷的光。

    陆大人的推断严丝合缝，证据链似乎完整闭合，足以平息汹涌的民愤，给上面一个交代。可……他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纪现临死前那张凝固的脸——在惊愕和难以置信之下，更深一层的茫然空洞。

    那神情绝不仅仅是对熟人背叛的愤怒。

    还有那干净利落、瞬间毙命的一击……

    这些念头缠得燕得雨几乎喘不过来气，但他一个字也不敢说。

    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捕快，陆大人何等人物？她的判断，岂容置疑？他只能将所有的疑虑和那丝莫名的寒意，深深压在心底，

    —

    陈岁惜看完长叹了一声。

    “娘子，用膳吧？”杏枝从门外探头进来，黑猫更是过分，直接跳到陈岁惜案上，拱着册子到了案边。

    “行行行，用膳！”陈岁惜拗不过这两个，“对了，待会让青荇去青云坊置办点器物，我待会去陆姨那一趟。”

    “好，”杏枝把碗筷摆好，笑盈盈地出去了，“我这就去！”

    她走后，屋内总算安静下来。陈岁惜和黑猫对视一会儿，问:“大爷……咋办啊？”

    黑猫晃了晃耳朵，叼了条炸鱼就跑了。

    陈岁惜举着筷子想了一会儿，加了筷青菜放到嘴里嚼了嚼，觉得还是镇妖司的糕点好吃。

    要是她没猜错，言之颀给的这个案子与卿公子也有关。至于纪现……这人陈岁惜有所耳闻，毕竟也是有名的捉妖师，凭着琉璃骨救下不少人。只是……这琉璃骨应是南枝的遗骨……

    诶，头疼。

    晚些时候，陈岁惜带着礼敲响了林家的大门。

    “静娘？”开门的是陆颜的长子，年近三十，刚蓄了胡子，看起来违和至极。

    “是，我来看看陆姨……”陈岁惜打量他，笑道，“大哥哥年纪轻轻怎么就蓄胡了？嫂嫂看的惯么？”

    “诶，别提了。”林骓给她让出路，低声抱怨着吏部的弯弯绕绕。

    “静娘！”

    陈岁惜刚把东西给了林府下人，就见林骁跟个猴子一样半挂在假山上打招呼。

    “二哥哥，”陈岁惜笑着行礼，“林叔还没把你赶出家门么？”

    “别搭理他。”

    陆颜把陈岁惜迎到屋里:“你这混丫头，阿幺这样都是你带坏的。”

    等陈岁惜进了屋，仔细看时，发现陆颜苍老了不少。

    “我闲居在家，听说你两三日功夫便破了太师案？你这可算是出师了。”侍女端上茶后，陆颜将她们打发走，执着陈岁惜的手道，“说吧，有什么事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