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府监牢,
谢时鸢见到人的第一眼,几乎可以认定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因为这人同谢政有七分的相似,特别是身形,若是夜里暗下灯,将人认错几乎是必然发生的事儿。
刘群立肿着脸,瘫坐在草堆上,双手无力的搭在腿上。谢时鸢看了沈君泽一眼。
侍剑好心的解释道“这老匹夫狡猾得很,不卸了他手脚差点给他逃出去。谢姑娘,你别怪世子。”
“谢?”刘群立像是被这个字烫到,啐了一口,恶狠狠道“你们谢家这些王八羔子,送了钱还要灭人的口,腌臜泼才,老子都躲到深山老林里还不放过。没见过找人来睡自己婆娘又后悔的。”顿了顿又道“老子他妈的又没真睡了。”
侍剑闻言一鞭子抽在那人的嘴上。
刘群立痛呼一声,刹时满口鲜血,捂着嘴不敢再说话。
“你若再不干不净,牙给你打掉!”
谢时鸢抓住了他话里的关键“有人给了你银钱,让你到谢府诬陷主母。”
刘群立捂着嘴眼神愤愤的盯着谢时鸢不敢再说话。
“这个人就是谢家家主,谢政是不是!”
刘群立目光闪了闪,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让你说话你又不说,你是哑巴了吗?”侍剑又要挥鞭子。
刘群立缩了缩脖子。
谢时鸢抬手制止了侍剑,靠近了几分,又道“你方才说,有人在追杀你,你怀疑是谢政。若你能与我进京替我作证,我不仅可以保你性命,还会给你享不尽的荣华。”
刘群立眼珠子转了转,眼神中仍是不信。
“我明白告诉你,谢家主母对我恩重如山。”谢时鸢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巧玲珑的匕首,那是沈君泽早上塞给她防身用的,抵在刘群立颈间。
“就凭你做的事,我活剐了你都是轻的。你同意作证,你活。你不同意,我现在就让你死。”
匕首又近了两分,在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我... ...我同意,我随你进京。”
随后不放心的强调道“你说过,保我性命。”
谢时鸢掏出手帕,边擦拭着那匕首上的血渍,边道“你放心,我与谢政不同,答应你的就一定会做到。况且,你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不是吗?”
沈君泽自然的接过她手里脏了的帕子揣在怀里。
从衙府出来,侍剑看着前面的那两个背影暗忖,他曾经以为谢姑娘虽貌美,但柔弱娇俏同一般的姑娘没什么两样,甚至一度怀疑过自家主子是见色起意。
如今却不这么想了,不知为何,性子明明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如今却莫名的让人觉得相像。
... ...
傍晚,一份印着红手印的供词就送到了谢时鸢案前。
光启五年,皓帝广纳贤才,豫州谢家家主凭一篇政事赋闻名天下,一举从地方小官被皓帝拣拔,入了国子监。
谢政才貌双全,京中亲贵视其为佳婿人选。谢政前想攀附权贵,后又不想落得薄情寡义陈世美之名声,遂伙同王氏。找来与自己相貌相似的泼皮刘群立。
趁萧氏产后无暇顾及,月黑风高,打开角门。演了一出捉奸在床的戏码。
事已至此,白字黑子写得不能更明白了。谢时鸢不得不承认,害了自己同母亲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悬在头上的铡刀终于落下了,你就是一个被父族抛弃,又无母亲可依的可怜虫,偏偏却不想承认,千里迢迢,想方设法来寻人证,
铁证如山,十五年前的那场大雪,终于还是落在了谢时鸢的头上。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又反复的揉捏。
半晌,谢时鸢将那状纸收进锦盒,轻轻放在桌子上却像是有万钧之重。
再抬眼,眼里的悲情不在,冷漠,凌厉,眼底似掀起了一场风暴。
她早曾立誓,要为母亲报仇雪恨,洗刷冤屈。
这个人就算是谢政也不会例外!
外面秋阳甚好,黔川的水退了,百姓自发组织起来修缮房屋。
有两个孩童认出了谢时鸢,将两个糖豆塞到了谢时鸢手里
“姐姐,我认识你,你给了爹爹药,爹得说善有善报,这个送给你。”
谢时鸢接过,摸了摸那两个孩童的头,冰冷的手似回温了些。
是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 ...
黔川的灾事平定了,沈君泽这个巡抚也该回京述职。
在离开前却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小蝶不见了。
顾随安失魂落魄的求到府上,众人找了三天,最终在城外的一家农户中找到了人。
回城的车上,小蝶一言不发,顾随安双眼赤红,紧紧盯着她,仿佛一眨眼,小蝶真的会变成蝴蝶飞走。
谢时鸢叹了口气,明白他在这是问不出什么,遂打发人出去,单独与小蝶说说话。
顾随安眼里闪过挣扎,最终还是依言退了出去。
一时马车里只剩两根姑娘。
谢时鸢摸摸小蝶冰凉的小手,放在手心,轻声问道“你不喜欢他?”
小蝶摇摇头,
“那便是不敢喜欢。”
半晌,谢时鸢看到那可怜的姑娘极小幅度的点了点头。
哽咽道“谢姐姐,我是个妓子,又做过妾。他是王侯世子,他是云中雀,我是脚下泥。”
“李师师是妓子,苏小小也是妓子,但正是她们有情有义,名垂青史,小蝶,世人轻贱那是他们目光短浅,若你也自轻自贱,谁还会看重你?”
“谢姐姐,你是京中来的贵女,我不懂那些道理,也做不成什么大事,我只知道,我喜欢他,不能让他陷在我的泥里。”小蝶掀开车窗的一角,隔着窗缝偷偷望着外面那俊秀的郎君。
“他该娶一个名门闺秀,一生顺遂,官运亨通,届时他会儿女绕膝,顺颂事宜,百事从欢。”小蝶收回目光,看向谢时鸢“姐姐,那才是他该有的一生。我爱他,只要他好此生足够。”
那姑娘说着吉祥话,自己却要碎了,
谢时鸢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将她揽在怀里,轻抚她的头发,叹息道“那你自己的情感呢?”
“喜欢一个人便是要他好。只要他好,即使我不在他身边那又如何能。”
“傻姑娘。”
... ...
马车早已停止多时,车里的话清晰的传了出来,车外顾随安紧咬着下唇,眼里闪过晶莹,不可名状的刺痛自腔子里蔓延开。
沈君泽盯着那关闭的车门发愣,秋风吹过卷起一片枯叶,落在他的肩头,轻柔的触感拉回了他的思绪,皱皱眉,抬手将那叶子拂去了... ...
... ...
黔川距京城不算近,现下启程,赶得上初雪落下之前回到京城。谢时鸢离开前亲自去李家药铺送了五十两金的飞钱。李家诚惶诚恐的收下了,还回赠了谢时鸢许多珍稀药材。可见是被沈君泽吓怕了,谢时鸢叹了口气婉拒了。
越往北走天气越冷,
谢时鸢同李悦瑛挤在一辆车里,肉贴着肉分享一个手炉。这还是早上出发时沈君泽塞给她的。
“时鸢妹妹,小侯爷对你可真好,我那傻哥哥可不一定有这么细心。”
谢时鸢摩擦着手里的手炉笑笑,沈君泽对她的偏爱从来都是明火执仗,明目张胆的,如那个人一般霸道,不容人拒绝。
只是这份偏爱会持续多久,没人知道,
谢时鸢脑海里闪过前世沈君泽手持长枪,立于阵前的模样。
“公主是大晋子民,敌寇当前,何惧生死。”
那是她午夜梦回,忘不掉的梦魇。
有的人生而为恶虎,会垂涎,但不会在意一只羔羊。
若把恶虎的垂涎当成真爱,那就活该被拆吃入腹。
车门打开,卷进一阵冷风,看清来人李悦瑛上前便给了他一拳。
“魏傻蛋,快关门冷死了。”
魏书龄揉揉被锤痛了的肩膀,撇撇嘴,递上个小包袱,好脾气的模样。
打开来竟是个小手炉,那样子并不精细,想是临时在路过集市时买的。
许是那小手炉太烫,两个人都被熏红了脸,撇着脸不敢对视。
谢时鸢:???!!!
或许她找到了魏书龄退亲的原因。
谢时鸢清咳一声,道“要不,我先出去?”
二人异口同声“不用!”
谢时鸢轻笑一声,那魏书龄一张脸憋得通红,将手炉塞到人手里连滚带爬的出了车门,后面像是有狗在追他般。
冷风一卷,车里又胜了二人。
谢时鸢调笑“李姐姐,是什么时候的事?”
李悦瑛罕见的慌张,大声道“什么什么时候!”
“哎,有理不在声高,你别跟我装糊涂。”谢时鸢凑近了看,李悦瑛脸上透露出几分从未有过的少女羞涩。
“就,就那样。”
“哦?哪样?”
“就你想的那样。”
“他同你表明心意了?”
“嗯,他说回去就去我家提亲。”
谢时鸢脱口而出“这么快?”
李悦瑛脸又红了几分,将她推正,羞涩但却郑重道“他很好,原以为他不能像小侯爷为你那样为我遮风挡雨,但我患了疫病之时,他却不顾自身,衣不解带地照顾我。想来若我也命悬一线,他也是会愿意为我如小侯爷那般,跪地求药的。”
谢时鸢脸上的调笑僵住了,脑子像是无法理解听到的那几个字。
“悦瑛姐姐,你说什么?”
“我想他是愿意为我... ... ”
“不是,你说小侯爷。”
“啊?你不知道吗?你命悬一线,只有老参能为你续命。小侯爷向那李郎中下了跪,才让那老顽固松口。”
谢时鸢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之言,瞳孔微微震动,嘴唇拉成一道直线。呆滞的表情下,心里发生了一场足以将她吞噬的海啸。
开什么玩笑,那是沈君泽,他指鹿为马,权倾朝野。他弑父杀君,阴狠毒辣。
他跺一跺脚朝堂都要震动,
为了一棵人参,
他在这穷乡僻壤里,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药铺掌柜,
跪下了。
他明明有千百种方法拿到那人参,
威逼,利诱。
谢时鸢却偏偏想起那日她对他说的话
“沈君泽,有话好好说。”
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