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这是阿且在海上醒来的第四年。

    此时的虎紫也才八岁，还是她娘带着她一起出海的。晴空万里，海水透亮，泛着金光，两人一眼就看到了海天交接处的一小木筏，与其说是小木筏，不如说一个小篓子。

    游近了才发现是一个很小很瘦的孩子，身上裹着旧旧的衣服，他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天空，不哭也不闹。虎紫伸手挥了挥，发现对方眼睛也不转。

    “娘，他死了吗？”

    “看着怪可怜的，将他埋了吧，就当做件好事。”她娘也就看了一眼，还是尚存一丝善意。

    没想到带回船上后，他却动了，还是活的。

    “我们靠海而生，家里也就你一个女孩儿，不缺这口吃的，也算是有缘，养着吧。”

    兴许是那天天气很美妙，他们收获颇丰，满载而归，比以往更多，她娘也是很开心。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几乎都是收获满满，日子也过得滋润了起来。除了村长家，她家也是富有了起来。

    “是一个带来幸运的小孩。”她爹乐的合不拢嘴。

    阿且不吵也不闹，就给一口吃的一点穿的，很好养活，深得夫妻俩喜欢。

    这一日开始，却是虎紫惆怅的开端。

    “虎紫姐姐，听说他是你爹娘给你选的娃娃亲对象，你不喜欢小雨了吗？”

    “你别听他们胡说啊，小雨，我只喜欢你！”虎紫脸涨得通红，胡乱摆手。

    没一会，她又泄气道：“你爹娘不是喜欢那些书生吗？他们每日和城里大人物往来，都在给你择良人。”

    小雨回道：“不用管他们，只要我坚定选择虎紫姐姐，他们也会依我的。”

    “真的吗？”虎紫满是欣喜，对未来的期待。

    “当然，虎紫姐姐你可不要喜欢别人哦！”小雨笑眯眯道。

    “放心吧！小雨，他只是我爹娘收养的，只能算是弟弟。可能，弟弟都算不上。”因为，他是个瞎子，很少讲话，几乎不讲话，也没喊过她姐姐，也没喊过任何人。

    “我相信你！虎紫姐姐，改天带他一起出来玩吧。”小雨道。

    “好……”其实她还不一定叫的动他，毕竟他和所有同龄小孩不一样，他太安静太沉默了，死气沉沉，大多时候像一个透明人。

    第一次喊他出去玩，他果然没理她。虎紫也没放在心上，一想到要和小雨单独出去玩，她的坏心情烟飞云散。

    “这样啊，他来不了啊。也没办法，谁让他是个瞎子呢。”小雨可惜道。

    第二次邀请，是虎紫生辰，她在自己家院子做了一大堆吃的邀请小雨来玩。小雨穿得靓丽光彩，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阿且。

    他穿着洗得泛白的衣服，虽然简单但是看得出来虎紫家里人把他照顾的还算可以。他静静地坐在院子角落，睁着无神的大眼，双手托腮望着天空，晒着初夏的太阳。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他也只是转过头了一会又继续发呆了。

    “这是你的，乖乖坐这里吃吧。”虎紫给他递了一碗吃食，转头就去找小雨玩。

    小雨被她唤醒，笑眯眯地听着虎紫讲笑话。

    虎紫的爹将虎紫唤回屋道：“怎么给弟弟吃这么辣的，光顾着和小少爷讲话是不是？我和你说了多少次，别妄想了，村长一直想把他高嫁，你看城里来了多少人？”

    “哎呀！爹！我和小雨真心相爱！怎么就不可以了？为什么你们总是想着攀附有钱有权的人？”虎紫不服道。

    “虎紫，好姑娘，不是爹娘非要阻拦，是人家根本看不上咱们啊，以咱们这么多年交情，早就定娃娃亲了，还轮得到城里那些大小姐们来挑选郎君吗？”虎紫她爹一阵好劝。

    虎紫听不进去，大声道：“那都是你们的错！我不管，我非小雨不可！”

    “糊涂，这样只会害了你和他。他也不是你能拿捏的啊，他娘也不是善茬。”虎紫她娘恨铁不成钢。

    虎紫哪能管这些，冲出房门，只看到了掉在地上的碗还有跌坐在地上的阿且。

    “刚刚那位小少爷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虎紫走到阿且跟前问道。

    阿且摇了摇头，虎紫无语地奔了出去。最终，虎紫还是开开心心地回来了，她笑着对阿且道：“我相信小雨，他一定也是最爱我的。从今天起，我要好好努力打渔，做村里最优秀的。”

    “这孩子疯了。”虎紫她爹摇了摇头，只当她是玩笑话。

    在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阿且在她家不说过的多好，至少有了个遮风避雨的港湾，人被养的也有了些生气，那乖巧的娃娃模样，见者都要夸上一两句。

    “虎紫她爹啊，你看这小娃娃虽然看不见，但是也算是给你家带来了吉祥，你家这一年收获的比以往都多啊。要不干脆也别想着以后把他嫁出去了，留自己家好了。”邻里和他唠上了。

    虎紫她爹也不是没有这种想法，但是到底还是疼女儿，没有第一时间决断，还是得听听当事人想法。毕竟，她女儿和村长儿子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此事落到虎紫耳里天都塌了，她有些愤怒道：“爹！你在外面都胡说什么呢？我说了此生非小雨不娶，我不要和那个瞎子成亲！”

    阿且一如既往坐在角落，沉默地像个透明人。虎紫她爹连忙解释道：“这不是要和你商量吗？还有，谁让你这样和弟弟讲话的！”

    虎紫她娘比较干脆，直接一巴掌甩了上去，气道：“不想就不想，你骂你弟弟作甚？”

    虎紫捂住脸，她是家里的独生女，以前她娘说是揍她也是玩笑话，现在竟然真的动手了，还因为一个外人。她委屈地嚷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我哪里有错了？你们不看外面嚼舌根成什么样了？我不过是喜欢小雨，哪怕你们不让我娶小雨，也轮不到他！”她指着角落里的阿且大声吼着。

    “真是反了！”虎紫的娘气得又要揍她，被她爹连忙拦住。

    这边乱成一锅粥了，阿且站了起来走到三人面前，平静地说道：“我在等一个人，生生世世都只爱她，除她以外，我是不会嫁给任何人的，请放心吧。这一阵子谢谢你们的照顾，我会记住这份恩情的。”他说完也没等几人反应过来离开了。

    虎紫呸了一口，气上头了也没消，也冲了出去道：“不就是离家出走，我也会啊！”

    “哎！我的闺女啊！”虎紫她爹含泪，也想出去。

    虎紫娘阻止了他，说道：“我去追回来，天色有点晚有点危险，你在这看着啊。”

    “可是我担心紫儿，她那么莽撞的性子，指不定生出什么事。”他擦了擦眼泪。

    “放心。”虎紫娘说完就出门了。

    虎紫怎么想都不服气，想去找小雨寻求安慰。她奔到海边两人的秘密之地，想给对方一个惊喜，没想到却意外地看到了小雨牵着阿且的画面，异常和谐。她不想惊扰这份美好，便放缓了声音。

    “小弟弟，听说你是从海上捡来的，你是不是妖怪呀？那样都没死。”小雨天真的语气透露出一丝微妙的不善。

    阿且想抽出自己的手，却又听到小雨继续说道：“我一直想找你玩，你看，这艘漂亮的小船是我和紫姐姐共同做的。哦对了你看不到，真是抱歉。可惜了，你既然看不到，我带你摸一摸吧。”小雨强硬地将他带到装饰漂亮的小船上。

    彩灯装饰了几个角落，橘黄色的光照亮了两人，小雨笑得甜美，动作亲昵，仿佛两人是认识多年的好朋友。

    海水荡漾，不远处有异响，小雨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你知道吗？海里真的有妖怪哦，它们嗜血，哪怕是再厉害的人掉下去也会残渣都不剩。”他笑呵呵道：“你已经和虎紫姐姐家人都道别了，你猜他们会不会找你？”

    阿且抓住船舷，冷静地回道：“我不喜欢她。”

    小雨听到他终于蹦出来了一句话，他笑的前俯后仰，笑够了才道：“我当然知道你不喜欢她啊，她也不喜欢你，你以为谁会喜欢一个瞎子？你要怪就怪在你来错了地方，抢了我的东西，占了我的位置。”

    远处有火光靠近，小雨抽出簪子，猛地扎在他手上，阿且抬手，小雨直接将他推翻下去。海底一大团黑色的东西靠近，没一会血色将他覆盖，海面渗出一大片血。

    “去死吧，怪物。”小雨将手中的簪子丢了下去，簪子立马碎了。

    等到彻底没了水花，小雨才离开了这里。

    虎紫看了看周围一圈，意识到小雨已经完全见不到影了，她才连忙划船到海中。黑暗中浓稠的血腥味快把她熏晕了，她翻下去倒腾半天也只摸到了几片衣服碎片，实在受不了了爬回去趴在船上猛地喘气。

    黑暗中，饮饱血的猛兽潜伏在深处，面对危险她直觉反应汗毛倒竖。

    “吾儿啊！”虎紫爹撕心裂肺的声音从岸边传来，他真的被吓坏了。这也把虎紫从惊吓中拉了回来，她转过头眼里还流着泪。

    尤其是她一身血淋淋，狼狈的模样给人冲击力太强了，虎紫爹顾不得那些就想冲下海。

    虎紫娘没想到他竟然来了，连忙先一步去将虎紫接回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和我滚回去。”虎紫娘一把扯住虎紫耳朵。

    看她惊魂未定的模样，虎紫爹摸上摸下才发现她没有伤口。

    “鬼鬼祟祟在那里作甚？”虎紫娘骂了声，见她没受伤，气才消了很多，缓声问道：“你知道弟弟去哪了吗？”

    虎紫立马摇了摇头，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她哆嗦道：“他……他他是怪物……被怪物拖走了……”

    虎紫娘一掌怕她头上道：“净说浑话。”

    她摊开掌心，是已经看不出原色的衣服碎片，黑夜中的大海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汹涌的浪潮平息后，只剩下腥咸的海水味。

    经此一遭，虎紫爹是真怕虎紫出事了，他们都默契地对阿且的消失闭口不提。

    这是阿且在海上醒来的第五年，他躺在沙滩上，被疼痛唤醒。

    “怪物醒了！你们看！我就说吧，就是他的血吸引了那些东西，才导致我们养的都死光了！”小雨踢了一脚躺在沙滩上的小孩，没有轻重，导致他一口血吐了出来。

    海里传来了巨兽的啸声，众人皆是一惊。

    “快把他丢下去……”

    “慢着，他好歹是虎紫家收养了那么些日子的孩子，总得听听他们怎么说？”村长站在海边为难道。

    小雨咬牙，村长给了他眼神让他闭嘴。

    虎紫站在角落，有些惊恐，她也是亲眼见到他已经沉入海里死透了，虽说没见到尸体，但也不会如此完好。

    看着这么怂又不对劲的虎紫，虎紫爹站出来道：“当初我们收养的那个早就死在了几月前，这个海里面捞出来的还不知道是不是原身，怕不是替死鬼投胎！我们也不敢收啊！”

    一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虎紫一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明明是个带来幸运的小孩，怎么突然甩手了。

    “村长，实不相瞒，我们都是受害者，这几月海里总是不平静，出海也是成天提心吊胆的，生意惨淡，再这样下去恐怕生计都难以维持，那些不知名的生物太吓人了。”有人附和道。

    “是啊，我看他真的就是怪物，带来厄运，要不然他的血吸引了那些东西，咱们也不至于成天活在这种阴影里吧。”

    “我们也就靠海活着了，这么下去，恐怕要饿死了。”

    小雨拿过一旁的叉子直接朝他身上穿过，狠狠道：“看吧，他就是怪物！这就是证据！”

    血花四溅，他疼地蜷缩起身子，闭上了眼。海风轻抚而过，那些血仿佛慢动作倒退消散，他身上的痕迹愈合了。

    海底不知名生物发出了怒吼，才傍晚时分，天色黑得吓人，海面卷起了龙卷风，海水倒流冲上了天，阴影覆盖了这块天空，众人只看到许许多多锋利的牙齿，吓得四处逃窜，海水卷起岸边的人，留下了一滩血水。

    此后数月，拾渔村真的平静了。不少的渔民因此还能去往更广阔的海域，生活也改善了，拾渔村也成了一个出海圣地。

    据说拾渔村海域有伟大的海神，献给海神喜爱的礼物，它便能庇佑一方渔民。

    “果然把那个怪物献给大海后，我生意都好起来了，日子也越来越好了。”

    有人甚至故意在虎紫家附近道：“是啊，没想到有人圈养的竟然是怪物，献给尊贵的海神大人后，咱们都一起富裕了，哈哈哈。”

    虎紫娘摇了摇头，她对虎紫道：“不管你当初做了什么，未来发生了什么，若是你错了那就是错了，年少时犯下错误尚且能回头，莫等到想回头时已晚。”

    “娘……”虎紫握紧了拳头，理智上告诉自己不应该包庇任何人，但是情感上她无法接受失去小雨。

    若是非要在两者之间权衡，一个是才收养没多久并不亲的人，还有一个是从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约定好未来在一起的爱人，选谁不言而喻，这根本就是不需要权衡的事。

    此事说来蹊跷，好像上天也在帮他们。在接下来的十二年里，阿且几乎都会被海水送回岸上，一群人又是恐惧又是厌恶，像是应证了小雨的怪物与海神的故事。

    有一年，虎紫亲自将他推下海，看着他空洞的眼，她别过头小声问了句：“你为什么不逃跑？”

    阿且望着天，只道：“逃不出这个轮回。”

    虎紫听不懂，觉得他真的是个怪物。

    小雨站在不远处，掰碎了手中的玉簪。

    “不过是个怪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