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夫人

    徐府外,轱辘声响起。

    付子英捂着火辣辣的屁股,死性不改地从门缝里张望。

    在楚清妙、李林钰和一名丫鬟被卷出前厅后,他们好不容易关上了门,却在休息之时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从柱子后面传来。

    付子英探头看去,便见那具无头尸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原本用来盖尸的白布不知道被狂风卷去了哪里,血淋淋的伤口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更为可怖。

    付子英于心不忍,便掀起那无头尸的衣裳准备将尸体的颈部遮住,正在此时无头尸忽然跳起来,追着她打,她逃脱不及,屁股挨了好几下。

    现下,那具无头尸调转了方向在屋子里追着徐云石打脑袋,付子英才腾出手来扒在门缝上往外张望。

    院子里,天光昏暗,遍地狼藉。

    拉着板车的身影步履缓慢地从迷乱的黑雾中走出,待到近了,付子英才看清板车上躺着两个人。

    春生撂下板车去扣厅门,焦急喊道:“快把门打开,李仙长和楚仙长快不行了!”

    付子英还未答嘴,身后便传来劲风,她匆忙一瞥,高声叫道:“快躲开!”紧接着便一个前翻滚躲开扑来的无头尸。

    无头尸身上缠着的捆妖绳燃起黑烟,仙门弟子们却不敢放手,两相用力便直直撞出门去。韩纪被这动静惊醒,从板车上一骨碌坐起,迎面而来的便是无头尸的飞来一脚,幸得春生拼命推开板车,她这才没有刚刚醒来又被踹晕过去。

    仇千水长鞭缠住无头尸身躯的刹那,卫朔的利剑将其牢牢钉在地上。

    被剑刺穿的身躯如一汪死泉一般溢出粘稠的黑血,一股腥臭无比的黑烟随之弥漫开来。

    韩纪眼疾手快地捂住自己与春生的口鼻,往后退去,待到黑烟散尽,无头尸身快速腐烂,肚子里破出个血涔涔的头颅。

    那头颅跳跃着,发狂的尖叫起来,声音嘶哑好似布匹断裂。

    它叫嚣道:“冤仇不报,怨毒不消,天明之前找不出杀我的真凶,整个嘉州城就陪我一同入地府!”

    说罢,那头颅狂笑着转身,开始用男不男女不女的声音哼唱起渔歌来,那声音渗人得紧,叫人头皮发麻,卫朔准备将其制服之际,一身影如呆头鹅一般跳起,将那头颅拢在经幡之中,抱在胸前,“康哥康哥”的哭叫着,正是疯了的王婆。

    不多时,先吸入黑气的仙门弟子个个手脚发软,瘫倒在地,便是卫朔和仇千水这等修为出众的,也不得不瞑目凝神,打坐调息。

    一股股黑气在他们周身乱窜,他们的眉心中红色妖纹渐渐显现。

    卫朔紧闭着双眼召出命剑,剑光将仙门弟子笼罩其中。

    他高声道:“怨毒入体,邪魔滋生,诵清心诀!”

    瘫倒的弟子们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纷纷召出命剑,诵诀声响起。

    “心欲安静,意气专一……”

    “意定心安,方能明志……”

    “心术守真,一而不化……”

    在诵诀声中,黑风在院中涌动,卫朔睁开双眼望向韩纪,正声道:“楚师妹,若我被邪魔所控,请你将我就地诛杀。”说罢,他闭上双眼,再不发一言。

    诵诀声如同风雨中的孤舟,黑暗中的灯苗,渐渐消失翻滚的黑夜之中。

    韩纪知道,他们正在自己的识海之中与妖魔进行殊死搏斗。

    眼见着求生的依仗纷纷倒下,厅内的宾客与女眷躁动起来。

    他们慢慢移至厅门前,探头探脑地往外看去,只见韩纪还好端端地坐在板车上同春生讲话,忙问道:“仙长,如今该如何是好啊?”

    韩纪冷冷道:“如今驱邪阵已破,躲在厅内已是无用,照我看来你们可以交代遗言,准备后事了。”

    宾客一听,如同油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寄希望于院落里的仙长们,却发现无论他们如何呼唤,这些仙长们都没有任何动作。

    眼见他们动作越来越粗鲁,韩纪出声打断:“你们莫去叨扰他们了,他们本就受了怨毒之力侵蚀,又中了那妖孽的奸计,吸入了毒雾,稍有不慎就会被妖邪控制作恶,说不准还要死在你们前面。”

    她顿了顿,目光扫视在场众人,继续道:“不过,你们要是这样推他们,万一不幸让他们被妖邪所控,先死的就是你们了。”

    此言一出,宾客、女眷、丫鬟、小厮纷纷不敢再动。

    他们迟疑着、彷徨着、战战兢兢、颤颤巍巍地跪倒在韩纪身侧,哀求道:“还请仙长搭救!”

    韩纪沉吟片刻,十分为难地说:“诸位,非是我楚某人不肯救,实在是有心无力。地上躺着的这些可都是各大仙门的精英,我只是玉苍派中一名无足轻重的小弟子,他们尚且救你们不成,我如何能救?”

    “仙长救命!只要仙长能救我,我愿酬以百金。”

    “仙长若是能救我——不,救下幼子,我愿献上所有家产。”

    韩纪偏头听着这些人七嘴八舌的应许,微蹙着眉,思?良久方才应道:“我乃修仙之人,不图钱财名利。如今诸位将性命交付与我,我也需把一些事情说明白了。目前唯一能救你们的办法,是化解这怨毒之力。怨毒一去,你们便不会被妖邪控制自相残杀,地上躺的这些仙门子弟也能恢复灵力,届时也能撑到仙门长老到来,驱除邪祟,你们自然也就得救了。

    ”

    凡夫俗子听不懂什么叫怨毒,只道这方法能让自己活命,纷纷点头答应。

    韩纪拍了拍手,跃下板车解释:“所谓怨毒便是由怨念结成的邪毒,可让万事万物化妖作恶,可怕得很。当然,怨毒并不是那么容易形成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如今嘉州城的这只妖怪应该是只海棠树妖,这树妖妖力虽小,但有怨毒之力相助,在座诸位都闻过海棠花香,喝过海棠花茶,吃了由海棠花制成的糕点,都中了怨毒。如今,只有化解怨毒,才可以保你们不死,诸位不妨想想,这怨毒从何而来?”

    韩纪并没有将话说全,怨毒并非是所有怨念都可结出的,此次的怨毒之所以滋长得如此迅速完全是因为借了神木简之力。

    众人低头思索,却没有得出结果。

    一树海棠,又能生出什么怨毒呢?

    夜风中吹来海棠花的香气,被王婆抱在怀中的头颅又开始低声哼唱渔歌,这一次那渔歌不再阴森可怖,凄婉动人的旋律在雾沉沉的夜里好似一叶小舟里透出的点点灯光,歌儿顺着水流缓缓飘向长满苇草的白沙堤,王婆紧抱着头颅流下两行浊泪。

    “这是清溪镇那边常唱的渔歌。”

    “这徐府之中可有清溪镇人?”

    宾客们低声议论起来,一直隐在韩纪影子里的春生忽然开口说:“楚仙长,我听老管家说过,之前后院的海棠树是种在锦绣阁的。听说那阁里有个美丽的锦绣夫人,她就经常唱一些渔歌,会不会与她有关?”

    听见这句话的丫鬟与小厮交头接耳,互相询问着对方知不知道这件事,宾客们则将目光移到徐云石身上,示意他赶快给仙长一个答复。

    徐云石脸色登时变了,刹那后露出些许怀念之色,迎着众人打量的目光,他摩挲着手上的碧玉扳指,怀念道:“锦绣夫人确实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她那样善良那样仁慈,是决计不会与这树妖有勾结的。”

    韩纪双手抱胸,端详着他的神情,冷冷道:“仔细说说。”

    徐云石柔声道:“在五六年前的一个秋日,我与管家去嘉州城附近的村镇里收粮,返程之际在清水溪畔救下了溺水的锦绣夫人。她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收留了她,日子久了,我们渐生情愫。一年之后,她怀了孩子,可是好景不长,那孩子没保住,此后她终日郁郁寡欢、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了。她生前温婉善良,死后我也请了人做法事,不可能与她有关的。”

    韩纪反问:“若是思子心痛,抑郁而终,确实不会怨气结毒,惹得树木化妖。但如果她的死如你所说一点问题都没有,你为什么要找人做法事?”

    徐云石神色微变,良久才道:“人死之后做场法事无可厚非,现在并无证据证明锦绣夫人与树妖之间有联系,仙长还是不要妄下决断,玷污旧人。”

    韩纪道:“是与不是,开棺验尸便可知晓。既然她死在徐府,你应当知晓她的尸身葬在何处。”

    徐云石怔愣一瞬,开口答道:“在嘉州城外往西五十里的坟地之中。”

    韩纪追问:“石碑还是木碑,碑文上写的什么名字?”

    徐云石思?片刻,答道:“石碑,写的是……写的是什么,时间太久,我有些记不起了。”

    韩纪冷眼斜睨着他:“徐员外,你再想想,你与她渐生情愫,她为你落胎而死。不过五六年,你连她墓碑上的字都不记得了么?”

    徐云石讪笑不语,身侧的账房先生李元站出身来,答道:“这位仙长,因着锦绣夫人想不起自己的姓名,我们石碑上便没有刻字,老爷这些年为了家中生意殚精竭虑,不记得这些细枝末节之事也在所难免。”

    韩纪扫了李元一眼,开口唤道:“小——阿随,现下有个事情要请你去办。”

    阿随探身出来,朝徐云石与李元各瞥了一眼,偏头在韩纪耳侧轻声说:“需要我把这两个骗子的舌头拔出来么?”

    他横眉竖目,似乎正因这二人的谎言而极为生气,韩纪见了,脸上露出淡淡微笑,摇头道:“拔了舌头怎么听得见真心话。”

    她眯了眯眼,续道:“你把徐员外领出去,带着他将嘉州外往西五十里坟地里的无字碑都挖了,看看有没有这位锦绣夫人,如果没有,你就在那个坟地里给他竖个无字碑。”

    阿随阴沉着脸,上前一步,双手叉腰,怒视着徐云石与李元。

    韩纪看不见他的神情,却也感受到了他的怒气。

    片刻后,他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个铁锹,大跨步走到徐云石身前,打开徐云石挣扎的手,拎起徐云石的脖子就要跃出墙去。

    徐云石大受惊吓,如同稚子一般挣扎却无法撼动阿随的手掌,顷刻间便吓得面色惨白,满头大汗。

    他的眼睛在四周乱瞟,终于看定了一个位置,哀嚎着:“我与她相爱一场,实在不忍见她被挖坟掘墓,曝尸荒野,非要去就带李先生去,他是我府上的账房先生,锦绣夫人的丧仪是他主持的,他比我清楚!他比我清楚!”

    阿随闻声看向韩纪,见她不作阻拦,便放下徐云石,转头朝着李元走去。

    李元惊慌失措地躲避着,最终如小鸡仔般被阿随拽住后颈拾起,在半空中胡乱蹬起的脚让他看上去像一只被串在竹签上蹦跶不了多久的蚂蚱。

    李元一边紧紧抓着阿随的手臂,一边朝韩纪大喊道:“楚仙长,饶命啊!我不能出这个院门,出了妖怪会杀了我的!”

    韩纪朝他摆了摆手,道:“李先生,放心吧,你瞧瞧我和春生不也好好的嘛,这位小哥会保护你的。不过他脾气不好,若是辛辛苦苦挖完了坟,没找到锦绣夫人的尸首,你就要吃点苦头了。”

    阿随冷声威胁:“敲算盘的,你要是敢骗我,我就把你劈成三段。”

    李元眼见着自己要在男人的拖拽下翻出院墙,眼前仿佛出现了自己被割断脖颈身首异处的画面,惨叫道:“老爷你救救我吧……”

    徐云石满脸痛色,小跑着欲拉住他呼救的手,却终究差了两步。

    他花白的鬓边沾着湿漉漉一片汗珠,脸上的皱纹挤兑着肌肉,终究挤出一个哭笑不得的神情,咧着嘴颤声道:“你放心去吧……若是有什么意外你的身后事我都会打理好的……”

    生锈的铁锹噔的一声落在他耳侧,破开石板,插入地底。

    李元重重地摔在墙外坚硬的青石板路上。

    腰背处传来的疼痛使得他的胸腹之中堆积了许多哭嚎之声,可抬眼看见男人冰冷的眼神,他吓得噤了声。

    “走吧,老东西。”阿随扯过他高扬的手,如拖拽一个死尸一般将他往府门拖去。

    他拼命地在地上摩挲自己自由的右手,只为拽住些什么东西,可抓住什么都是徒劳无功。

    见他如此挣扎,阿随放慢脚步,漫不经心地同他说:“我就是一个力工,搬砖种地颇有能耐,斩妖除魔却没本事,不过是骗那小娘子欢心的空话,只是可怜你要白白丧命于此。不过你可别怪我,毕竟是你家员外为求自保换你出来送死的。”

    阿随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待到最后一个字落地,他脸上的肌肉便开始剧烈的颤动起来。

    眼见着自己马上离府门三丈之远,他死死抠出青石砖缝不撒手,五根手指头转眼间就从指甲盖中渗出血来。

    忽然,他察觉到紧拽着自己的力量松开了,心中升起微弱的希望,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起,抬脚往徐府紧闭的大门处跑去。

    却不曾想,他的眼前忽的晃动过一大片一大片盛开的海棠花,那场景就好似他也是海棠花中的一朵一般真切。

    一缕清风环过他的脖颈,他低头瞧去,惊恐地发现原本垂在他身体两侧阴影中的双手不知被什么东西扯了起来,紧紧地锁住了自己的咽喉。

    窒息瞬间夺回了他的神志,四周盛开的海棠花化作一只巨手从他的唇瓣与鼻腔中穿过,而他如一只待宰的鸡鸭,被屠夫悬吊在双手之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顷刻间就要魂归地府。

    他紧闭着眼,恍惚中觉着脸颊上传来火辣辣的疼,想睁开眼,眼皮却有千斤重。

    待到听见有人唤他,他费力地睁开眼,眼泪早已乱纷纷地涌出来。

    “起来,不要装死,去坟地。”阿随重重踹了他一脚,伸手又要将他拉出府门。

    李元只觉眼前黑白交替,身旁阴风阵阵,那令人窒息的海棠花香又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他无论如何不肯再动,浑身紧缩成一团抱着阿随的腿,失声尖叫道:“没有什么坟地!没有什么坟地!锦绣夫人就埋在徐府,埋在海棠树下!”

新书推荐: 请叫我营销专家[废土] 敲响爱新维尔的钟铃[GB] 师弟求我别死 扶摇志 错牵红线反被钓 绿茶女复仇路上竟拐了个高岭之花 嫡姐与我皆无双 她还在赛场【乒乓】 娇宠八十年代小甜妻[重生] 万人迷原来这么好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