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上去并不蠢笨,甚至,比同龄孩子伶俐许多。可这样不同寻常的她,还是处处遭人非议。
女人无奈,带着她四处辗转。
她们经营一家小酒肆,来往客人繁多,鱼龙混杂,女人疲于应付,没多久就干不下去。
在一处极北之地,她们借住在教书先生家中,女人让孩子去旁听,可那些富家子弟总是捉弄她,她对此也毫不反抗。任由他们将自己脸上涂满墨汁;骗她去打马蜂窝,被蛰得满身是伤;把她推进深冬的泥潭,嘲笑一番后三五成群离去。
看到这时,纤凝会在心里想:这孩子是个憨憨,任由别人欺负都不还手。
后来女人还是带她离开。离开之前,女人把那些欺负过她的孩子聚在一处,递给她一根棒槌,叫她把他们锤一顿。她听话,接过棒槌,锤得那群孙子哭爹喊娘屁滚尿流。
女人又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笑声爽朗又畅快!
后面她们走了很长的路,有时夜色降临,女人带她在林中、山上、林中凑合一晚,她会盯着天边。女人则一直跟在她身旁。
看到这儿,纤凝开始觉得无趣了。
这故事,既没有爱恨情仇,也没有刀山火海,实在平淡枯燥得很。
好在,随着她神志愈发清醒,那样的幻梦,再没出现。
有两日,他们没有对她施刑。
纤凝心里疑惑。
可是很快,这疑惑就被打消。
纤凝被他们绑上火架,就在镇妖楼下。他们叫嚷着要活活烧死她,让楼中妖怪好好看看,这就是不自量力的后果。
纤凝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色,心痛得快要裂开。
她的生命,不过短短三月,就要迎来花谢。她的心,无限凄怆!
可万事不由她算,堆起的柴火,把她架得高高在上,不容她回头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于是她回忆起自己这短暂的一季人生。
虽未表明心迹,但她动心过,她怕过,恨过,愁过,苦过,开心过,也痛过。真真切切活一场,现在,她不得不走了!
无疾而终的感情,关乎身世的未解之谜,都难以追究了,梦散了!
初冬的寒风穿透她的身体,直抵内心深处,卷起她心底最后的眷念。黑暗中那道人影,光影下那张皎洁的脸,那只丝线尽头牵她的手。
“别怕,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别怕!”
火舌卷起裙边,浓烟侵蚀着她的生机。
听说他升官了。真好!
他会来吗?像之前的每一次。
假如听到自己的死讯,他会不会有片刻伤心?会不会,给自己立碑,逢佳节时,去瞧上一瞧?
炽热的橙红,真像那一晚,在屋顶见到的漫天灯火。
火越炙,她心里的悲凉越滚烫。
还是不甘心啊,她的一切就这么突然被迫终止,凭什么?凭什么她的生死,要他们来决定!
黑色怪物嚣张地张牙舞爪,吞噬她眼前一切光明,拉着她化为灰烬,一道堕入幽冥。
阖上双眼,那许久未见的幻境再度出现。
地点还是某村庄,女人站在一处篱笆后偷窥院中人,熟悉的轮廓,是那孩童,她长大了。她在做什么?
磨刀、洗刀、拭刀,提刀,手起刀落,鲜血飞溅,咯咯咯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她在杀鸡?
自己都要死了,为什么还要看别人杀鸡啊!纤凝有些无可奈何,没骨头似的靠住泥巴墙。
忽然,女人哀叹:“哎,还是不行吗?”
里面那孩子拎着拔了毛的鸡,冲外面喊道:“杀好了。”
回应她的是热情:“唉,来啦!”
女人深吸一口气,抡起袖子朝女孩走过去。
忽然,女人拍拍孩子的头,夸了一句:“纤凝,你简直太棒了!”
女孩儿淡淡回应:“杀鸡而已。”
不远处的纤凝僵在原地,连呼吸也失序。纤凝?她叫她纤凝?
她是纤凝,那自己是谁?
她毛骨悚然。想起在荒漠时,蛇妖说过,她身体里,有妘女的味道。眼前这对母女到底是谁,她和妘女究竟又是什么关系?
天旋地转,画面陡然转换。一间客肆,一间,她熟悉的客肆——流光阁 。
“纤凝”,女人站在榻旁,而那个孩子,睁着眼躺在榻上,“纤凝,我送你一件礼物。以后,天高地远,山长水阔,你尽管去看”!
“那你咧?”纤凝语气平静问她。
女人手上动作一顿,像是极力与自己纠缠,不知哪个自己胜出,当胸一掏,掏出一团荧荧发光、通体莹润,对着她的心口猛一拍,白光大炙。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眼泪在纤凝眼中摇摇欲坠,坠着连她自己也不懂的千万心绪。
尘世的烟熏了眼,她被迫从幻境中清醒过来。
一同醒来的,还有清醒的痛。灼烧、撕裂,每一息珍贵的空气。
不知何处飘来一阵雨,将熊熊火焰浇个透。
凉透的,还有行刑的悬镜司一众九幽使。
可还不及心凉,他们当即大惊失色。只因,众妖从天而降,窜逃的鹿妖居首,手持那鼎金铃,悠悠摇晃,清音四溢。
守卫急急拔出刀剑,向着突至的妖群冲奔过去。
下一瞬,被一阵妖风掀翻,环作弦月飞出去,灰扑扑地滚了好几个圈。
她们打了个措手不及,实力又远在这些普通人之上,难免得意。
纤凝抬眼,天上一片养眼,清冷或妩媚。她浅浅弯唇,染上几分得意。
无人在意,镇妖楼上,冯齐右手掐诀,左手就着拂尘一挥,数不尽的红色丝线,从楼顶奔涌而出,如瀑布似猛虎。
纤凝心道不好。
却有一道妖力从中阻挡,轻飘飘将他的阵法打散,震碎的红线纷纷扬扬,附着残余的妖力漫天飞舞,奇异又惊艳。
冯齐怔住,似乎他所有自信和精气神,在方才被一道震碎了。那些在空中纷纷扬扬的,不是阵法,而是他。
众人无力抵抗,眼睁睁看着群妖自投罗网入楼中而无能为力。
方才那道妖力,是白榆。纤凝认出她。这个曾令她无比胆寒的存在。
今日白榆一身黑衣,倒很符合她在纤凝心中的印象。
她像阵风,飘到纤凝身边。
“纤凝”,她虎视眈眈,“怎么过得这么惨”?
她说着,伸手一勾,拦腰一搂,一阵烟儿似的消失。
这发展令纤凝始料未及,她只来得及最后看一眼,镇妖楼上,冯齐与群妖对峙。
“臭道士,拂尘都碎了,还杵那儿干嘛?我看,你在这儿也没什么用了,不若同我回妖域,好好儿地,钻研道法!”小鹿手持鹿角化成的剑,面上巧笑,分不清是认真还是玩笑。
冯齐虽呈落败之姿,仍坚守风骨。
“妖孽,修得妄言。自古以来,邪不胜正。贫道劝你,趁早束手就擒。”
“小鹿,你同一个道士废什么话?咱们赶紧杀进去,救出里面的同族才是正事。”身旁有人提醒她。
“邪不压正?臭道士,你根本不懂,邪的是这座破楼。建造出这个地方的人,才是真正的邪魔!”
她反手挽花,积攒剑势。
“今日,我便将这座楼掀个底朝天,叫大家都看看,你们所谓的正,是个什么东西!”
赫然收剑,横剑身前,挥出,一气呵成,雄浑剑气激荡而出。
楼中不知发生什么,只觉天要崩,地要裂,个个惊慌失措,抱头鼠窜。
蓬莱殿,水漫过白玉石阶,发出汩汩声响,殿内鼓声齐奏,合着水声,像在流淌古老悠远的乐章。
蓦地,纤凝被重重扔在地上,殿中人皆吓得一抖。
“说,玄羽在哪个手上?”白榆随后现身,冷语问她,气势逼得自诩帝王的那个,也要畏惧三分。
纤凝这时明白,自己的作用,不过是带个路。
她抬手,遥遥指向那张美丽的脸。
“是她,帝王之女!”
渔山公主吓得不轻,看向她,目眦尽裂。好似在说,我曾对你那样好,你便是如此报答我?
“哪里来的妖孽!”她勉力斥问,时刻不忘彰显皇室威严。
白榆只轻轻一摆手,公主结实挨了一巴掌,竟连同她的皇室尊严一并翻倒过去。
“把玄羽交出来。”白榆并不与她废话。
“来人,将她抓起来。”公主捧着脸,难以置信地吼道。
蓬莱殿内只帝后,公主,及国师四人。帝后早躲得远远的,国师一个糟老头子,白榆丝毫不放在眼里。
啪!又是清脆的一巴掌。
这瞬间,纤凝有些喜欢这个妖王了。她打得干脆,纤凝看得痛快。
某一刻,她甚至觉得,白榆或许没有那么想杀死自己,否则,以她的性格,自己早死透了。
白榆不知道纤凝这样想她,否则,定会笑她单纯!
“国师,快降住这妖怪!”帝王终于想起保护女儿。
白榆先发制人,大手一挥,将国师困在团团黑雾里,动弹不得。
高深莫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还未使出浑身解数,竟然就这么被困住。
纤凝想笑。原来人与妖的实力,这般分明!
白榆朝公主步步逼近。
公主三魂丢了七魄,只顾着叫嚷:“你这低贱的妖孽,怎能踏足皇宫,还不速速离去!”
白榆才不管她,钳住她,就像捏着一根野草,轻松又随意。
“把玄羽交出来!”
她目的明确,口口声声,只要玄羽。
可公主对此一无所知,她哪里知道,她要的玄羽,是哪一只妖!
“你从镇妖楼来,怎么不在那里找找?”
本来跑了鹿妖,帝后已经对她不满。镇妖楼若不能留在她手里,那么,也定然不能流落到别人手上。她决不能允许!
纤凝在一旁看好戏,适时眼尖地提醒道:“公主,玄羽就是您身边的那条鱼。原本是黑蛇,后来变成鱼的那个啊。”
刚死里逃生,就有场好戏看,她心里别提多舒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