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禾并未真的睡下。
她侧身躺在冰冷的床榻上听外头风雪呼啸,心里头却是在盘算着下一步。
那场悬梁的戏做得十足,连流萤都信了七八分,想来消息也该传到萧承懿耳朵里了。
她赌他会来。
——至于为什么,不为什么。好歹同窗几年,她对这人的直觉。
至于是何时来,以何种姿态来,来干什么。
拿不准,且先走着看吧。
殿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寒风夹着雪沫子灌进来,吹得桌上豆大的灯火猛地一跳,险些熄灭。
流萤早已睡熟了,蜷在角落的小榻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崔明禾没动,没睁眼,甚至连呼吸都放缓了些。
这位东齐新皇,这是打算对她这个“刁民”开恩了?
正思忖着,脚步声停了,一身清冽的寒气在床前站定。
没有出声,隔着眼皮,她感觉到微弱的灯光被遮挡住了,应该是他俯下身来了。
崔明禾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像是滚烫的烙铁,在她脸上游走,恶寒到让人起了满背鸡皮疙瘩。
她闭着眼假装熟睡,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僵持了不知多久,久到崔明禾几乎以为自己真的要睡着了,那人才终于有了动作。
一只带着凉意的手,轻轻地覆上了她的额头。
崔明禾的身子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本能屏住呼吸。
那只手并未停留太久,很快便收了回去。
紧接着,她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无奈,又像是自嘲。
他似乎是在她床沿坐了下来,床榻微微向下陷了一块。
离得那样近,呼吸落在她耳侧,带着淡淡的松烟墨香。她从前最讨厌的味道,说那是“穷酸书生的馊气”,此时混着风雪夜的冷意,搅得人更心神不宁了。
“崔明禾。”
耳边传来一声低笑。
“你当真就这么想死?”
说话的间隙,他的手重新落下来,指腹轻轻拂过她的脸颊,从眉心到鼻尖,最后停留在她的唇上。
一个极暧昧的位置。
她一动不敢动。
“朕不准。”
崔明禾在心里冷笑一声。
不准?他凭什么不准?他将她囚禁于此,不就是蓄意报复么。如今她寻死了,他反倒不乐意了?这是什么道理。
一定有后手,这人惯爱使些焉坏的阴招,指不定现在是做戏给她看。
装模装样,虚伪做作,沐猴而冠……
直到他的手指离开了她的唇,转而去解她颈间的衣扣。
?!
崔明禾心下大骇,猛地睁开眼。
四目相对。
他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深不见底,像两潭幽深的寒泉,清晰地映出她惊愕的脸。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没死?”
“醒了?”
很坦然停下手中的动作,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仿佛刚才那个意图不轨的人不是他。
很玩味的、饶有兴致的眼神。
——啧,不装了?
“朕还以为,你打算装睡到天亮。”
狗皇帝无情戳穿了她的伎俩。
他的目光太过直接,看得崔明禾心头火起。她猛地坐起身,挥手打开他还停留在自己衣襟上的手。
“你做什么!”
他没计较“刁民”的以下犯上,也不恼。收回手,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而后轻笑一声,反问道:“朕做什么?”
“朕来看看,崔家的大姑娘,脖子上有没有勒出印子来。”
他在笑,笑容却并不和煦,反而透着一股浓重的阴郁,笑意不达眼底。
“若是印子不好看,朕会心疼的。”
崔明禾莫名打了个哆嗦。
……真晦气。
萧承懿对上她的视线,很满意她眼中的恐惧。
“……你干什么!”
崔明禾想也没想,抬脚踢在萧承懿腿上。
她的劲儿不小,这一踢猝不及防,正正地踹在他膝窝处。
萧承懿也没想到她敢动手。
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咚的一声狼狈跌坐在地。
崔明禾飞快地拽过一旁被子裹在身上。
萧承懿撑着冰凉的地砖,缓缓抬头。
拍落龙袍上灰尘的动作慢得令人窒息,眼神却冰寒刺骨,翻涌着错愕、暴怒……以及一丝狼狈。
他没说话,只深深剜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惊。
起身,甩袖。
殿门被他摔出惊天动地的巨响,灰尘簌簌从梁上落下。
崔明禾裹紧被子,听着远去的、暴怒的脚步声,短暂的痛快劲很快被巨大的烦躁取代。
这一脚,怕是真把这条疯狗踹炸毛了。
……
院中积雪半尺深,屋檐下结着冰凌,仍然只有窗户透出的一点昏黄烛光。
这冷宫似的地方连宫人都是倦懒的,外头连值夜的丫头小厮都没见着,冷冷清清的。
隔着泛黄的窗纸,崔明禾在里头,萧承懿在外头。
他站在廊下,负手盯着窗纸上那摇曳的剪影看了一会儿,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五年前,他被这张脸拒之门外。
五年后,这张脸依旧让他……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新雪覆盖了旧雪,算是个好天气。
也罢,日子还长着,他总有办法让她安分守己。
“王喜。”
冰冷的声音划破死寂。
萧承懿大步跨出宫门。
“去,把内务府管事给朕叫来。现在,立刻,马上。”
王喜头皮一紧,不敢耽搁,连忙提着灯笼小跑着去了。
只知道今夜,怕是有人要掉脑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