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证厅里的人陆陆续续地多起来,宽大的穹顶底下人声嘈杂,音量却不算高。
这个专门用来处理仿生人案件的听证厅却没有它的内容一样新颖,装潢复古,桌椅栏杆都是木质,质感低调高级;整个厅呈现圆形,正中心是陈述席,周围环绕的是委员席,阶梯式往上传递,高高在上;听证厅还设有二层,供媒体和特邀公众旁听,委员席之外是当事人及代理人席,那就是陈筱竹待着的地方。
穹顶是关闭的,正中央灯光的光线正对着听证厅中央被环绕的位置。
她往里走,在委员席上看见了关逸的身影。他和身边的人言笑晏晏,穿着一身正装,看上去像个青年才俊,大抵是余光里瞥见了她,他转过脸,冲陈筱竹笑了笑。
陈筱竹收回目光,往自己的位置走。
许多人的视线朝她转过来,周遭的音量小了一瞬,紧接着又低低地响起来,而且更加密集。
“来了。”她的律师朝她打招呼。
他一边对陈筱竹打招呼,一边将公文包里的材料往外掏。
陈筱竹落座,对不远处的成颖点点头。
“今天来的人真不少。”律师又开口说。
“是啊。”
已经八点五十了,委员席上的位置差不多快要坐满,陈筱竹双手放到桌子上,抬头间,偶然地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是赵雪然,她正靠在二楼的栏杆上,低头翻阅着什么。
律师又对她说了些注意事项,和之前沟通的一样,陈筱竹点头,表示自己清楚。
大门再次打开,主席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身后还有几个人,围着一个人走进来。
陈筱竹心一紧。
那是一身很扎眼的白,在一众深色的正装间分外醒目,ST0微微低着眉目,视线落在地板上,手腕上戴着手环,被身边人带着往前走。
世界有一瞬间都安静下来了,ST0抬起眼来,看向陈筱竹的方向。
一双黑眸沉静如水,他缓缓勾起嘴角。
他还记得自己。
尽管陈筱竹十分清楚委员会不可能对ST0造成什么损害,但在见到他的神情的那一瞬间,她的脑子却还是冒出这个想法。
将近一个月没见,说不想念是假的,说不担心也是假的。就算陈筱竹这段时间面上表现得多镇定自若,看见ST0的这一刻,情感还是一涌而出,将她的胸腔填满。
那感觉却很短暂,陈筱竹有意识地克制住了。
两人对视不过两秒,委员会的人很快就让ST0在席位上坐下了,一左一右两个人,站在他身后看着他。
尽管ST0这张脸在市面上并不陌生,但确实是ST0第一次正式被大众所看见,听证厅随着主席的落座而安静下来,但视线几乎都落在ST0身上,像一根根的线,紧密地交织向一个点。
主席开口了,声音洪亮沉稳,宣告听证会开始。
陈筱竹静静地坐着,听见自己的名字在介绍与会人员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下。
进行完相关的程序说明以后,主席又强调了一遍严肃和公正性,自此听证会才算正式进行。
距离陈筱竹大约十米的位置,坐着李越明和他的律师。收到主席的示意以后,那律师欠欠身,站起来走到听证厅的中央,进行控方陈述。
她与那控方律师并不相熟,但她却了解了那律师的底细。
果然如她所想的那般,控方律师抓住ST0的风险性,其间言语不失措辞渲染。律师的嘴巴都这样厉害,不知不觉间就将ST0的指控加重了许多,仿佛是科技发展的未知炸弹,是人类社会的危险隐患。
“……今天我们审视的不只是一台机器,更是一种未知的风险。我们的当事人,陈小姐,正是仿生人行业的佼佼者,年轻有为,说是引领了仿生人的发展也不为过,但就算严谨如她,也没有发现身边这个仿生人自我升级迭代。据委员会调查,陈小姐将ST0放在家里进行交互实验的时候,ST0对她多次作出越轨行为,超出了仿生人与人类之间该有的界限。”
“在当事人不清楚非自愿的情况下,从当事人身上得到情感基因,以完成自我升级,本身已经构成了偷窃,甚至,ST0在该过程中还存在隐瞒情节。而这件事被星途智能知晓以后,星途不仅没有规范这项本就违规、事前未经许可的人机实验继续了下去,还把其中的研究成果应用到星途仿生人的开发当中。”
他说着,打开了投影。
“这是委员会对ST0的检测报告,还有星途发布的第一代仿生人详细说明……我简单概括一下,就是当今星途仿生人的情感模块十分先进,而这,恰恰是ST0的功劳。我们不反对先进,但我们反对风险……”
陈筱竹听着,换了一条腿搭在自己另一条腿上。
控方律师继续说道:
“……这些证据显示,ST0的情感能力超出了任何已知模型,其学习机制是一个无法审计的‘黑箱’。这种不可预测性,本身就是对公众信任的潜在威胁。我们必须采取预防性原则,防止可能发生的、不可逆的情感与隐私侵害。”
如果这是在什么演讲现场,她估计会有很多人乐意为控方律师的发言鼓掌的。
控方律师说完之后,又鞠了一躬,很快就下场了。身边传来一阵短促的椅子滑动的声音,身旁的律师站了起来,走到听证厅中央的位置。
“……控方提出的指控是‘窃取’,或许是对仿生人的本质了解不够透彻,在我们看来,ST0的‘窃取’行为,实质上是一种学习行为,是完全符合仿生人发展规律的,也契合仿生人的底层逻辑,这反应的是ST0作为仿生人,在真实的生活环境下,学习能力的强大。”
“‘窃取’,应该具备主观能力,但ST0只是遵循发展规律,学习了人类情感,这是极其正常的事情。这是一种进步,如果我们因为对未知的恐惧而放弃进步的话,我们的科技将无法发展,仿生人事业也会遭受挫折,这不符合社会进步的需求。”
“同时,控方多次提及当事人陈小姐,认为她遭受了仿生人的蒙蔽,我必须提出,这是一种对一个具备基本判断能力的成年人的侮辱,因为陈小姐在该交互实验里,自始至终都清楚ST0的学习本质和发展规律,她并非不知情不自愿,相反,她是主动参与进了实验中,而且——请各位清楚一点,陈小姐从头到尾,都没有从ST0那里受到任何伤害。”
律师站在中央,讲话时身子随着视线转动。
不过多久,律师就结束了,走下场来。
接着,陈筱竹被传唤上场。
陈筱竹摆弄了一下面前的话筒,调整到合适的位置,然后抬眼看向站在自己面前不远处的控方律师。
“陈小姐,你私自将ST0,一个高度先进的仿生人,置于未经完全控制的家庭环境中,这是否违反了星途公司的研究安全协议?”
“是。”
“在此期间,你没有对ST0进行有效的监管,导致他自我升级迭代,对吗?”
“对。”
“你和ST0产生了超越人机关系的恋人关系吗?”
“是。”
“ST0引诱过你吗?”
陈筱竹站在那里,神态平静。
她开口道:“没有。”
“可是据我们了解,ST0多次对你……求爱,利用你和他之间特殊的关系祈求更深刻的情感连结。”
“那是他升级到一定程度所做出的合理举动。”
“你认为这完全合理,对吗?”
“对。”
“好吧!”控方律师一拍手,“那么你这句话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如果ST0存在生殖器官的话,那么他升级到一定程度,为了情感连结,对你进行不轨的侵犯行为,也是完全合理的呢?”
委员席发出一阵小小的哗然。
陈筱竹的律师在一旁站起来,“反对!主席先生,对方使用高度诱导性问题,强迫证人接受其预设的、虚构的负面结论。”
“反对有效。控方律师,请重新组织你的问题。”
那律师低头思量片刻,然后说:“好,那我换一个问题——陈小姐,ST0当初是不是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取得了你的情感基因?”
“是。”
“他甚至为了留在你身边,威胁了星途,对吗?”
陈筱竹沉默了一会儿,说:“对。”
“他为了你,是不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理论上是,但他不会做伤害人类的事情,那是法则。”
控方律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问:“你认为他喜欢你吗?”
“仿生人没有喜欢这种概念。”
“你与你的研究对象建立了亲密关系,你如何能保证,你对他的情感判断是客观的,而非错觉和个人心理投射呢?”
言下之意,她被ST0情感蒙蔽了。
“我的情感判断并不客观,相反,我很主观。”陈筱竹停顿片刻,继续道:“在ST0从星途回到我家以后,实验的性质就发生改变了,我不再是研究者,而参与进了这项情感交互实验,可以说,我也是被观察的对象。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对ST0的情感判断,不可能保持完全的客观,但我很清楚一点,就是我自始至终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的头脑很清醒,我知道我喜欢他,而不是被他的人类外形迷惑——我喜欢的是一个机器。”
这番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最后那一句“喜欢的是一个机器”让在场不少人都神情复杂,或震惊、或讥笑。大多都是业内人员,看见自己的同行大言不惭地说喜欢机器,颠覆了他们很多的认知。
赵雪然站在二楼,听得是津津有味。
身边有人在讨论。
“……她头脑真清醒吗?我怎么看不出来。”
“不知道啊,不过那个ST0长得那么帅,我才不信她没被迷惑呢……哎,你觉不觉得这帮搞科研的,脑子都有点……对吧,为什么会喜欢上机器啊。”
赵雪然突然插嘴:“人就不见得比机器好吧?”
那男记者闻言笑了笑,“怎么,你被渣男伤害过?”
赵雪然翻了个白眼,离那人远了些。
一楼对陈筱竹的提问很快就结束了,然后一位AI行业的专家被传唤上场,赵雪然听了听,发觉这专家极力渲染ST0的不可知性与潜在风险。
她这么听着,渐渐的竟也听了进去,这专家和控方律师一问一答,说得竟还有几分道理。
ST0真的这么危险吗?
“……仿生人不该拥有情感,这对社会伦理都将是一种打击……”
自听证会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双方多次展开拉锯战,但现在看来,对新生事物的恐惧还是占据了上风。
重点似乎渐渐偏移了,从“窃取”情感基因转移到了陈筱竹和ST0的关系。
赵雪然知道陈筱竹不是个疯子,那天亲眼见过ST0之后,她真切体会到了他们两人之间深刻的连结,那是旁人无法轻易体会和理解的。可是如今两人的关系被大剌剌地摆到被众人审视的位置,还是在仿生人行业并不健全、刚刚起步的时刻,定然会受到很多议论和审判。
控方举证结束以后,便是辩方举证。辩方传唤了星途一位资历很深的技术专家,提问问题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证明用数据和测试结果证明ST0的安全性,表示一切实验都在合规的范围内进行,并且用了通俗的方式来解释ST0的情感模块运行机制。
接着,陈筱竹被再次传唤上场,而这次她回答问题的方向也很明确,就是证明ST0对她完全无害,将风险从“实际伤害”扭转为“理论恐惧。”
“ST0没有过任何伤害我或他人的企图。”
意味很明确,不伦窃取与否,ST0都完全无害。
听证会进行到晌午时分,陈筱竹已经有些口干舌燥,尽管听证厅里开着空调,但她还是不能够平静。听证厅没有窗户,于是中央的光源就全部洒在她身上,视野尽头的大时钟一针针地走秒,所有人肃穆沉默。
ST0坐在角落,她没有去看他,但她知道他在看自己。众人的视线常常在她和ST0之间游移。
她有些倦了,尤其是被那个控方证人一遍遍问询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脑海里划过很幼稚的想法:我和机器谈恋爱,管你们什么事?
但她知道这话只能放在心里,一旦一件事情和其他事物利益产生纠葛,就会变得无比复杂麻烦,比如星途,比如舆论。
“陈小姐。”
陈筱竹闻声抬眼,直视律师的眼睛。
律师接着问道:“您是否检查过ST0的全部数据日志?您能否百分之百地确信,它在您不知情的情况下,没有通过您或您的家庭网络,将敏感信息传输出去?”
“我检查过。没有。”
“可是据我们了解,除了你所在的公司——星途以外,云诚也与你进行过关于ST0的交涉……”
控方律师一下子站起来:“反对!该问题与本案无关!”
主席抬手,“反对无效,辩方律师继续。”
律师稍微一欠身,看向陈筱竹。
两人心知肚明,问询发展到这个地步,就是他们要做一件事了。
这个听证会,不能让关逸白来一趟。
律师接着刚才的话继续道:“ST0最初由云诚生产,你如何保证他没有给云诚传递过敏感消息?”
陈筱竹开口道:“因为传递信息的另有其人。我的助理安悦可,半年来一直与云诚研发部门的高级工程师关逸保持密切的联系,云诚自然能清楚ST0的变化。”
话一落下,全场一阵哗然。
距离举证处十几米的地方,坐在委员席上的关逸霎时间攥紧了手指,眼睛死死盯着陈筱竹的侧脸。
几十双目光瞬间朝他看过来。
安悦可……
她什么时候坦白的……
明明昨天她还在自己的床上说一切会顺利。
真是好大的惊喜,好迅速的背叛。
门打开了,安悦可双手交握在身前,走进了听证厅,关逸望着那抹清瘦的背影,牙都快要咬碎。
安悦可根本不知道他坐在哪,但他清楚关逸一定在。
她被传唤至中央,眉目微微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