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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褴褛者

    俄顷,青黛便听见一个略微沧桑的男子声音,“丫头,行行好!给我一口吃的!”

    寅卯之交的金乌挥出氤氲热气,将汴河虹桥畔列廛照的油亮[注1]。

    在时聚时离的市嚣里,这人蓦地停伫,若荒芜田园中吊影孤雁般寥落;似千仞涌浪湍流里岿然不动的中流砥柱。

    一抹巍然,被世俗牵缠之感。

    虽鹑衣百结,在青黛眼中却若巨龙镇路般拔地擎天、气贯长虹[注2]。

    青黛不觉心惊神摇,面上却神色如常,不声不响地强自按捺。

    他一来到青黛摊位前,便惊走了几个要买糕饼的小娘子。

    青黛胸中本有一丝忧闷,但眸光婉转落在那人身上,郁结散作九秋蓬。

    不知为何想到了「廉颇老矣」的苍凉。

    心中较定,这位餐风饮露的褴褛者定是位潜抑的英雄。

    我生天地间,若不观心何以见性?

    青黛岂会因衣冠断人,她自饮困苦之水,却仍以新月为燃烛。

    苦难,本是青黛的本色。

    困境,让人生虔敬,生畏惧,亦生卑鄙。

    若施以援手,会了结天下一桩悲剧吧?

    这人形似丐者,然手无乞钵,步虽迟滞非耄耋,竟透着一股子不合常理的劲力。

    窄袖粗麻玄色短褐缀着三秋枯叶针脚,袖口漏疏风数缕。

    脸上灰扑扑的,让人看不清长相。

    一双晴亮的眸子,恍若深谷沉璧。

    眸光如虹般无甚哀怨,顾盼间幻缈淡然,自有深意在焉。

    朝暾吐绛,照在那人石绿色的伶俜束额巾上,伶伶然,沧桑毕现。

    “姑娘,求求你垂怜一二,赐我一点糕饼的碎渣也可聊以糊口啊!”

    声音颤抖抖,凄清清,却不曾?怅惘惘,?忧忡忡……

    青黛不禁生了疑惑。

    此人气度不凡,即使谦抑乞讨亦无自卑自惭。

    他拄了根枯枝拐杖,打的石板当当响。

    习习河风,掀开残破的行缠,殷红的伤口狰然如裂,打动青黛慈心。

    立刻取了两个椒盐芝麻饼,放于陶碟上。

    待捧着椒盐糕饼走近,对上那人双目,青黛忽觉一阵熟悉之感。

    该不会……

    她不禁别开视线。

    目光跳过饮子摊络绎的客官,瞧见了暗暗观察此人的布衣婆婆。

    婆婆买了糕饼后,便去不远处鞋履摊子买鞋垫。

    青黛瞥见她手心铜板跌落在地,亦讶然怔愣地看着褴褛者。

    不觉有些吃惊。

    青黛收了目光,微微敛衽,

    “公子若不嫌弃,奴这粗饼聊充饥肠,还请不要推辞。”

    说着将椒盐饼递上。

    那乞者接饼时,眸光如深潭映月,定定看向青黛。

    袖口裂痕擦过青黛手腕时,新伤蓦地刺痛。

    那乞者也瞟了瞟,眉峰成垒,若剑出匣。

    那眼神像要将青黛看穿,沉静目光似可穿山填壑洞彻人心。

    哪是蓬门乞者能有的渊渟岳峙之态?

    青黛介意地压下袖口,那人立即风卷残云般三嚼两咽便,立时糕饼已啖尽。

    “这糕饼……竟然更好吃了。”

    复伸手取时忽颤,失手将椒盐饼打落青石板上。

    面露可惜道,“老朽惭愧得紧!小娘子海涵只是我腹犹……”

    四邻摊主见状,皆面露忧愁之色,暗暗蹙眉太息。

    薛三娘不疾不徐地叹了一声,似为青黛焦心。

    她却浑不在意,嫣然一笑,回身立取了四神饼和茯苓玫瑰饼各一个,复奉于男子。

    染了桃香的剪叶风,送来一清幽绵长的酒香,微含潮意,男子的眸光若汴水氤氲成东风。

    东风略过青黛耳畔鬓发,却吹不散脸颊薄香。

    她恰似一枝含露海棠,眼波如春溪活水,总要流向那日林中的衣袂与马蹄声漾起的尘嚣。

    最是那一刻怅然自迩,反教她欲藏还露。

    男人沉璧双眸,掠过一瞬欣然,转而忽地凄然道,

    “姑娘,老朽家中尚有拙荆,不知姑娘可否再赏几个,小老儿给你跪下……”

    说着还真的跌跪在地,可音色不若从前那般含混,倒是和谢宅初遇他时一般若琴瑟悦耳。

    还拙荆……倒是让他扮过瘾了,青黛不禁心内嗤笑,待她找出破绽来!

    青黛垂眸凝视,忽觉男人耳畔未着灰尘的肌肤宛若弱冠,?青髯未霜,并无灰白杂色。

    虽然声音憨哑,眸光微含笑,整个人很是放松。

    青黛暗笑,这个假乞者,怕不是真当归?恐怕对方还不知漏了底!

    她也只是怀疑,没有十成的把握。

    褴褛者顺势拾掇起刚才掉在地上的椒盐饼,擦了擦塞进怀里。

    瞧那模样,并不是真的乞求糕饼,反倒是在为难青黛。

    是故意找茬?还是刻意寻访她的踪迹……

    青黛尚未可知。

    或者,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看着是挑衅,实则要……

    不论对方是何居心,青黛刚来虹桥畔,若留下个狠心刻薄的名声,是大大的亏损。

    ?强抑愠色,也要把面子上的慈惠做足了。

    谁也不是生而仁者,互相体谅有节,互相帮衬有度,安能折节以沽名?。

    既然施了恩惠,半路撒手,反倒让对方怨怼,岂不前功尽弃!

    青黛莞尔薄笑,颔首致歉,旋即转身回取糕饼。

    恰好,有位桃衫娘子要询问糕饼卖法,却被一个踉跄酩酊客挡住。

    青黛急着给褴褛者取糕饼,好打发他走,袖口沾了糕粉也顾不得拂。

    疾行时带起一阵风,并未留意身后的情形。

    桃衫娘子杏眼微嗔,缩了肩膀,快步避开酒徒斜抱着的酒坛子。

    那醉汉本要追桃衫娘子,却被青黛的裙风靓影疾扫了眼角,勾了视线。

    原地转起了圈儿,酒坛子晃了个空,顿时忘了前头的,眼珠子粘在了青黛后颈那素带流苏上。

    喃喃道,“小娘子好模样,这半截藕臂比那白馒头还馋人。”

    另一边,秦当归急急地讨要,惹得四周的摊贩侧目而视。

    一买饮子的蓑笠客看不下去,蹙眉嗔道,“咄!壮岁儿郎学乞儿做派,真是世风日下!这厢也不是施粥棚,要讨趁往别处去!”

    秦当归眸子凌厉一挑,吓得蓑笠客立刻扭过头,装作无事。

    青黛返回,瞧见褴褛者箕坐于地,姿态不雅却恣意十足,便弯腰将糕饼置入匣子递予男子。

    索性多送些吃食,以绝其扰。

    起身时嗅到一丝酒香,正忖度着破绽已出,便听到醉喝的粗言,

    “呦小娘子,哥哥在这儿呢……”

    回眸间,醉汉已似虫扑来。

    青黛眉峰微蹙,失声惊鹊,慌乱起身躲,忽觉身上倏忽一轻。

    一阵粗糙的触感从脊背传来,如砂砾磨铁,清幽的酒香再次袅袅绕着青黛。

    和那日一样!

    男子的气息柔润泛湿,恍若回到试药那日,似是让浮岚都浸染了云山雾海的清新。

    青黛恍然大悟,或许那根本就不是酒!是某种药材……

    秦当归眼眸莹亮绵蛮地望着青黛,若碧落灿灿之蓝,又似烈火昭昭之炽。

    千磨万击仍逆流而上,数峰清苦却霅霅陟遐[注3]。

    就在这一瞬间,她才了悟。

    没错,是他!刘当归!

    是他故意为之!

    虽然他装成乞丐,惟妙惟肖,但却逃不掉醪香隐痕。

    那日澹澹一片青,今日怎的混沌伶俜小折翼?

    也不知是风在转,还是她在转?

    ?岚光明灭虚实,游气忽摇忽转,熏的人欲暖。

    待肩膀一松,青黛已平稳落在别处。

    而那醉汉被秦当归搂在怀中,二人似兄弟把臂言欢,俄而消失在茶肆旁的巷道……

    青黛眸光透出意思薄寒,望着不再蹒跚的秦当归背影,忽地自忖,“刘当归会是真名吗?”

    可若不是,隐瞒身份有什么意义呢 ……

    “恁般伶俐,七窍玲珑心!真个颖悟性情!”饮子摊卖二陈汤的张大郎和颜悦色,对着摊子前顾客夸赞青黛,“客官且买些糕饼,与这慧心人捧个场?”

    裹赤巾的漕船水手拊掌而笑,“给俺浑家捎盒水上飘!”

    戴银梳冠的妇人带着婢女,挑剔地翻检绣作花样,不时地望过来,“那起子腌臜泼才可算走了!姐儿,给我取些樱桃煎和琼叶糕。”

    药铺学徒踮脚张望青黛的摊子时,碰翻了研钵,却和掌柜的夸青黛实在是厉害,“师父,这娘子竟识得《局方》里的玄机!可了得!”

    声音铿然若震,离这么远青黛都听见了。

    竟然因此引起了蝴蝶效应!

    绸缎庄掌柜捋须颔首,对着青黛招手。

    还差遣伙计送来上好布料,特嘱咐道,“这匹双绉权作撒花钱。”

    主动与青黛攀交情的,何止绸缎庄的?

    端的是,善心处处有芳邻。

    卖傀儡面人的老汉特意照着青黛的模样捏了个泥偶,配上碧色褙子。

    喃喃道,“针线娘也比不上青娘子!保准大卖!”

    漕船们吆喝着号子,划着桨,惊飞了岸边的鸥鸟。

    恰有卖雪花酥的小贩趁机吆喝:“英雄看得,也须甜嘴!和青记一样好吃!”

    眼看就到了顾客最多的时候,一茬接一茬的,如汴河的流水哗啦啦淌着。

    每个招子下面,都围着一圈顾客,青黛也应接不暇。

    忙完这位郎君的食盒,交了那位娘子的找赎钱,

    卖的好,她开心,但也忙活人呢。

    好歹人流量渐渐减少了,这时一小童近摊,目光钉在糖匣上,嚷着,“樱桃煎,彩虹糖,小兔糖……”

    小童垫脚伸手去拿糖球,妇人急打了一手掌,孩子竟嗷嗷直哭。

    青黛蹲身递糖,“哥儿莫哭,瞧这兔子糖急的跳脚,等着捉迷藏!”

    小童泣诉,“我要彩虹的!”

    青黛噗嗤一笑,“那叫做乖乖糖!不哭才可以吃!”

    “我不哭!”小童挤出笑容。

    “我请哥儿作试吃官好不好?”

    小童兴奋地跳脚。

    妇人怜爱地笑叹,“小娘子真有办法!这猢狲,我都没辙!”

    青黛猜测她囊中羞涩,笑盈盈递过茯苓饼:"娘子好福气,小郎君生得龙睛凤颈。这饼连诰命夫人都爱用。您先尝一块,奴家再送哥儿些糖果解馋。"

    见青黛如此敏锐体恤人,妇人含泪道,“娘子定当大卖!”

    青黛心下一软,又多塞了半包松子糖,聊作个趣。

    妇人刚走,胡商官话生涩,“糕饼汴梁特色吗?馈赠亲友,拿得出手?”

    青黛笑赞,“英雄慧眼!奴家早瞧您腰间嵌宝刀鞘不凡!给亲眷友人带汴梁糕饼,定让您颜面增辉。”

    “本要去樊楼买的,你这有何独到之处?”

    “英雄且容秉,樊楼的糕饼乃市井寻常物。奴家新张,保管别家没这巧思!奴家这糕饼药膳增香,怡神健体。再瞧模样,或如鱼游水中之姿,或类兔耳之俏皮,或若书卷之雅致,或似面豆之可爱……这份新鲜叫您拔得头筹!十盒饶一包芝麻糖,路上解乏最妙!您若即刻下定,就冲您爽快,我折本也再饶您些彩虹糖!”

    胡商大手一挥,清空半个货架子糕饼,随从手里拎满了才走。

    尔后,青黛摊位忽来了众多客人,争购不休,她竟成了最忙的!

    一青衣婢排众直前:“娘子且住,糕饼奴尽数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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