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七刻,酥香若夜风,萦满楚宅的白薇园。
桃香梅香极淡极远,渐次退隐,将一方夷然空间留给幽邃的火光。
一碧色身影在灶台边。
纤手伶俐地搓着,捻着。
纤足左右地配合着移动。
忙碌了半个时辰。
桂黄色烛火照亮了素桌上的四双碗筷。
豆青色越窑青瓷碗,已盛满了红豆山药粟米粥。
海清色磁州窑粗瓷碟子里,泛着琥珀光泽的金黄色土豆丝饼,新鲜出锅,还冒着热气。
景德窑影青瓷盘内,白花花的馒头,个个形状匀称,松软可人。
瞧一眼便将人心思给勾了去。
就是当今被称作炊饼的,实际是现代叫白馒头的。
而这不是普通馒头,是加了玫瑰红豆沙馅料。
霁青色的青瓷盘内,则是十余个葱青色猪肉馅灌汤包子。
色泽怪异又喜人,几乎与盘子融为一体。
甜白色白瓷碟内,则是四色小菜。
赤炎炎的腌制辣菘菜菹,橄榄灰的蔓菁菹。
琥珀色的萝卜菹,品绿色的蕨菜菹。
此类菹菜,便是天佑冬春季节盛行的咸菜。
滋滋声响,更像吴侬软语,来自青黛竹铲下金色的煎蛋。
她利落地将鸡蛋翻了个面,铁铛上继续焦灼出一阵咸香。
四份煎蛋做好后,青黛将其置于土豆丝饼上。
昨日鱼娘子饶的一包江鲜鱼干,也取出,置于粗瓷盘内。
都说春食青,菘、菠薐、芥、蒿在天佑最为常见。
今日宅子里人多,她便换个口味,做个快炒。
铛上仍有余温,青黛将洗好的一把春鲜翠色苜蓿,铺在其上。
用余下的一丁点热籽油,清炒几下。
“碧油煎出嫩黄深。”
翠绿的叶片,沁出汁水的径杆,经了油与火的晕染,早把碧山色换做黄白游。
青黛将其盛入正青色瓷盘内,早餐备完。
“小姐!太丰盛了!”枳实擦着额头的汗水,便冲向了桌前。
本欲坐下,瞧见青黛端着瓷盘,款款而来。
面若娇花照水,因烹制菜肴而脸颊微泛湿红。
枳实喜的若麦李咧开了嘴,立刻屈身迎上去,执起瓷盘。
置于素桌中央,转身替她解开腰部的蕈紫色围裙。
“小姐,这还炖着什么呢?好香!”
铁镬中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伴着一阵阵沁人心脾的香气。
提神醒脑,香气浓郁而不腻,隐约闻得出鸡肉的味道。
“鸡杂山药羹?”枳实掀了盖子,瞪大了眼睛,“我都馋了好多天!姑娘也不给我做!不会是给……什么来路不明的公子做的吧?!”
哐当一声,合上盖子,枳实又绞着指甲,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青黛眸色微闪,敛息浅笑,“哎呦!旬日前,方做过!怎么?你也像他一般,忘记了?好啦,下次早些给你做!我不是想着……若想要牛儿跑得快,得给牛儿吃点草。那公子哥儿,一天天病恹恹的,能做什么。便加了黄芪,且再熬半个时辰,方好呢。”
枳实噗嗤一笑,抿了抿唇,“下次……我要点菜!”
甘草恰好也到了,扶着动作迟缓的秦当归。
当归眸子沉沉,动作懒懒,似是提不起精神。
但望向素桌的食物,英眸立时似雄狮被唤醒。
聚了焦点,显出兴趣来。
男人诧异了一瞬,嘴角难掩翕动的弧度。
“公子,可否好些了?”青黛提起筷子,另外三人也跟着开动了。
秦当归喝了一匙粟米粥,“再休息半日,便能做些简单的活计了。”
青黛徐徐颔首,“那我便放心了。”
“快多吃点!病弱哥儿!”枳实塞下半个豆沙包,提点道,“托你的福,我们才吃这么好!平日我和小姐吃的清简!为了帮公子调养身体,小姐才早起做了这许多。铁镬里还给你熬着补身体的药膳呢。”
“枳实!”青黛软语轻呵,眸光柔促,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哪还用枳实劝饭,另外两人狼吞虎咽。
不一会儿,碗盘便化为镜光,映出烛火。
餐将毕,当归将粟米粥一饮而尽,似意犹未尽,“多谢小娘子!”
当归的声音底气也足了些,“娘子,我识得擅修缮的匠人,何不请来?半夏园和白薇园最是要紧,所以想今日午后便着人来修理……”
青黛双目骤然映出喜色。
当归双目顿若圆月当空,乌云尽散,
“至于碾药粉的伙计,还是寻些识得药性的熟匠。
我也帮你四处打听着,见着合适的便将人请来。
另有一样,青记生意势必越做越大,只你和枳姐两人如何应付得来?
不论是收些徒弟也好,或是觅熟手帮衬,望娘子思虑……”
青黛莞尔一笑,潋滟眸光终落在秦当归肃然的面庞上。
瞧见男人将诸般事宜考虑的细致又妥帖,且未再提及婚约一事。
原本的疑虑和忐忑也去了大半,便嘱咐道,
“我见公子思虑周全,行事果断。
宅院修缮和雇工之诸事,便全然托付给公子了!
但须谨记,切不可过劳。
冷泉丸和这玉罂中饮子,按昨日嘱咐的方法,先服着。
等大安了,我切过脉方可停药。”
话音落时,青黛再次为当归切脉。
数息之间,便闻到一阵若醴泉的清冽。
起初,若清酒般摄人心魄,缭绕若浓香醉人。
继而,如坠空山之中,花香鸟鸣尚不能形容此心旷神怡之感。
最后,吐纳之间,仿佛被梅上雪的淡雅浅香环绕。
若风过,逸散全部香气,止余回味微苦的某种未知药香。
这到底是什么香气?!
疑问数次在舌尖旋转,却被青黛强压下去。
随着叮一声清脆的风铃音,炙炉的定时到了。
已然又烤好了一炉糕饼。
这是青黛出樊笼,于楚宅自制的炙炉。
数次加固,改善。
犹不甚满意。
还是得想个更稳妥的法子!
蜡烛燃尽棉线的定时之法,略显粗陋。
“小姐,现在时辰尚早,不若你小憩片刻?”
“你能料理得了糕饼事?”
“名师出高徒!小姐,请看!”
枳实已轻车熟路地开启炙炉,正取出第一盘焙制的糕饼。
青黛戴上厚实的手衣,夹絮隔了热,她麻利地取出第二盘糕饼。
经过近两月的古法烘焙训练,她能五息内完成这个环节的所有动作。
枳实还须多多操练。
烤盘全部取出后,青黛探身凝神细辨,
“哎!枳姐!这火候!还得用铁盘烤制糕饼。”
枳实小鸡啄米似的应和,“小姐你早就说过了!”
“那我考考你,今早的糕饼你做了一半,也该有些心得!这烤盘,不同材质有什么区别?烤制糕饼,会有何等差异?”
枳实眉头紧锁,目光躲闪,忽地一指银杏树上飞起的黄栗留,“小姐!你看!”
嗨,这丫头,最会打岔!可是逃避是没用的!
“哎!算了,我告诉你吧!石盘、陶盘过重,虽风味佳美,然烤制得慢;竹屉易生水雾,酥脆稍逊。铁盘虽是耗费油脂,烤制快速且酥脆硬挺……目前看,却是最佳择法!”
“小姐,我刚才也是这么想的呢!”
秦当归目光缓缓滑过青黛的手衣。
沙石色苎麻,粗糙的像石块。
布料和夹絮都这般老旧,怎么能过冬?
小娘子终日接触火炭炙炉,竟然连对皮毛手衣都没有!
真可怜见的!
青黛嘴角微扬,眸中映出油菜花黄般的杏仁七白糕,喜悦若炉膛的火苗。
春风吹又生。
她自怡自洽,自足自欣。
现代烘焙用的隔热手套,自然比天佑的方便许多。
但这里的材料,和现代不同!
棉花贵的出奇!
即若旧年棉絮,叫做夹絮的,价也不低。
够半月口粮了。
能做出这副厚实的夹絮手套,已然不错。
这还是让枳实跑了几家谱子,才寻来的物美价廉之物。
应付烤盘、火炭足矣。
再看她这炙炉,融合了现代烤箱和古代炙焙的结构特点。
混合稻草的黏土内壁坚固聚热,缩减了烘焙的时长。
烤糕饼和蒸包子总归是不同。
用了竹屉后,黏土内壁竟肉眼可见细小的水珠!
青黛不禁微微垂眸,水光眸子染上些许迷雾。
“小姐,这是怎么回事?这一锅糕饼是烤坏了吗?”
青黛娇俏着抿了唇,又眼波流转地薄嗔道,
“切!才没坏!等上一刻,便酥软薄香,既有烤制的脆鲜,又藏了一分蒸食的糯软。算是……新风味和口感吧?”
枳实趁着青黛回身儿,快速地捻起一个,火急火燎地塞进口中,烫地频频吹气,却还是大口嚼着吞了下去。
“小姐!好吃!又有脆响,又不干,不瑟,不硬,不像……”枳实蹙着眉,懵懵地想不起怎么表达。
“不像……一口沙子!”青黛浅笑着弯腰,眸光敛了揉碎的石榴光。
半是嗔怪,半是纵容。
似一池紫漾漾海子。
清透地,光亮的,让人心中全然舒坦!
放置炭火的炉膛,设置了个狭小通风口。
青黛急促滑动黏土板,将通风口拨开地宽阔些,以调高炙炉内烤制的温度。
她粗略测算,这一方炙炉,也就能将炉内温度烘至200度。
“你看,炉膛底部的铁盆里,炭火正好燃尽。这温度……烤肉怕也能熟。这样,这一次我想试试曲奇,可以稍微加大通风口,节省些时间。”
“好啦!交给我吧!”枳实用力推着青黛后背,才将人从白薇园赶回去。
甘草和当归没闲着,装置屉车,整理食盒,装点糕饼等琐事,齐力整饬起来。
“今日糕饼定够卖了!少说也有上千个!”枳实一边洗碗,一边讲述学做糕饼的小事。
又将青黛如何耐心地讲了十余遍,如何自制了竹帘笼屉,如何一回便烘烤出百个茯苓饼,如何自制镂空纸卡,如何让小画自然成形等巧技……讲于另外两人。
“小娘子果真奇人也!”
谈论着方才所食的辣菘菜等菹菜,是小姐的独门膳食谱,
“就是御膳房的膳娘,也比不得我们娘子!”
“小娘子在偌大个天佑,无人能出其右!”
“这枳姐儿,把我吹得没边!”青黛思索着方才种种,心中软做一片。
三人声音渐远,她闲庭信步,悠悠踱步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