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娘子急急蹙起秀墨眉峰,凌厉地翻了下眼珠,
“那就答一答!怎的,我春记不曾捂着列位的嘴!”
春娘子团扇一摇,随着刺啦刺啦的声音响起,从巷口悾悾莽出四个壮硕大汉。
手里都拎着家伙事。
一虬髯汉将枣红色扁担握在掌心,双目微醺,不时双手啪嗒啪嗒地击打扁担,就像在掂量折扇。
一刀疤客扯着黑褐色铁砧,沿着青石板路一路拖拽而来,踏步时左右摇摆,双臂若树干般粗壮结实。
一纤细却精干的汉子,身穿鸦青色交襟褙子,走路带风,像个狠角色。手里拎着个缥碧色的洗衣棒,跟在二人身后。
最末,一灰色苎麻短打的汉子,生的痴肥,拎着个捣臼用的木杵,刚上前来,瞧见青娘子,眸光诧异道,“你要砸的摊子,是这位小娘子的吗?那我可……”
春娘子立时攒眉嗔了眼,“疾些!恁般迟慢!”
这么催促的当儿,前面三位大汉便加快了脚踪。
但那位提着木杵的男子,似认出了青娘子,眸光躲闪起来,脚步也慢了下来。
春娘子身边的婢子斥道,“磨磨蹭蹭,做事忒不爽利!再慢吞吞,这份利便,你就别想了!”
那人只好快步跟上,因春娘子掌心托着四锭银稞子。
怪晃眼的,青黛都不由得目光被勾了去。
银子!
啊!白花花的银子,要说一个人只为了爱和兴趣做糕饼,便也不真纯。
谁和银子过不去啊。
为她送碾制药粉之人,如今要来砸场子。
这真是各为其主,最后都成了银子的仆从。
瞧着,春娘子是来真的了!
连翘瞧出青黛眸色的怯意,“莫忧虑!师父,俺不信他们能从俺身上踏过去,俺偏要扑在糕饼上……”
青黛澄眸微动,眸光盈雾,柔声安慰,“放心吧,不至于此。”
不过,这举动倒是让她重新认识了春娘子。
糕饼,怕不是她心所爱。
张老汉无奈地摇着头,指节轻叩竹筒,悠扬而叮咚之音,颇似时下盛行的曲子,“都是街坊邻里的,春丫头!这是作甚!有啥话咱敞开说便是,犯不着动拳头!”
“怎么,怕了?”
薛连翘一泓剪叶眉喜地弯弯,杏眸明明澈澈。
嘴角漾开的笑意都浸着几分激昂,
“哈,笑话!这里没人怕你!有种斗诗啊!
是谁刚才请了一个戏班子的人了,不是俺们!
你可别欺负俺师父初来乍到,没有帮手,告诉你,青娘子我罩着的。”
“放马过来吧!今日我们就以嘴皮子功夫定乾坤,斗诗!我倒要瞧瞧,是不是像母亲说的那样:有些事,无论怎么说都没有用。”
斗诗?
那是什么仪式,听起来不像单纯吟诗作对。
青黛心里打鼓,现在已是剑拔弩张,稍不慎便能擦枪走火。
春娘子寅时出摊时,尚言说:本是糕饼同行,相煎何太急……怎的如今就要分出个胜负吗?
到底有何苦衷,怎么这么急切呢。
张老汉目光若暮色深湛,悄然转出一抹精明入微的异色。
表情复杂起来,
“丫头,你今儿个来了,瞧着就有些不对劲。
像浑身扎了刺儿,莫要弄颠倒了轻重,往死胡同里钻。
有什么解不开的结,让张伯替你捋捋。
真有难处,街坊们凑一块,总能想个法子。”
春娘子眸光泄出一丝脆弱,很快便被昂扬的斗志掩盖了,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你们不是说,
「非以实绩,无以取信于天下;
非以寸功,无以明其志。唯有实效,徒言无益」。
这世道,多的是空口之言、血口翻张……真材实料真的抵得过悠悠之口吗?
凭啥青娘子轻易便成事?
今儿个,我看看是青记糕饼胜,还是我的嘴皮子胜!”
这话听着,就好似说:凭什么青娘子就能随随便便成功?
越发的怪异,就像是春娘子迫于某种压力,急于证明什么。
青黛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个踌躇满志的少女,对着一群嗤笑自己痴心妄想的亲人,咬紧牙关,攥紧拳头,志气十足道,“相信我,我一定能够证明我自己!”
春娘子当众摔漆盒的行为,似乎也不是热爱糕饼之人的做派。
加之,她竟打算以武力震慑自己。
难不成……还是在事态更严重之前做些什么。
青黛本欲进前拦阻,却被几个小娘子绊住,只好一一回答她们关于紫英酥的疑惑。
“好!那我们先来立个规则!”
随着一声薛三娘的脆喝调停,双方都安静下来。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既然你们要学文人雅集那般斗法。咱们便先礼后兵,说定怎么个比试法。我忖度着,一局定胜负略显仓促。五局三胜,又太久,怕耗尽文思。不若,就三局两胜吧?若是二位娘子都同意我的想法。我薛三娘,便豁出脸来,主持这局比试。”
已有临近摊主高声喊到,好!
“薛三娘,既然贵为行头,相信你定然能主持公道。”春娘子莲步摇曳而前,目色不似刚才那般锋芒毕露,不知是否因新来的帮手壮胆的缘故。
青黛亦款步前来,敛衽行礼,柔声剖白,“青黛原不想烦扰众位街坊,占了大家闲空。可若斗诗能博个乐子,添点兴头,春娘子肯高抬贵手,恭敬不如从命,何乐不为呢。”
薛三娘粉面恬静,峨眉带风,杏眸闪出一丝精光。
静中含着不露之威,拿出一锤定音的气势,
“那就我来定。
第一局,自由作诗,两边各一首七言绝句;
第二局,选韵连句作诗;
这两局可以请人助阵。
第三局,各自选择一款糕饼为主题作诗,须春娘子和青娘子亲自出马。
由在场的所有老少邻里来评判,哪边喝彩声更高,哪边赢。
赢的一边可以提条件,或者,咱们比之前讲清楚。”
“若是青记输了,便退出虹桥畔。若是我输了,我便也从此不再做糕饼生意。”春娘子秀眉一挑,眸光乍亮,却似寒潭映雪。
却只字未提砸摊子的事。
“春丫头,你可想清楚。”薛三娘略感疑惑道,“动蛮力,总归不厚道。”
春娘子执意如此,“若是她乖乖识相,夹着尾巴溜走,春记自然也犯不着动手。”
“我若赢了,还请春娘子为刚才摔漆盒一事向我还有这位娃娃道歉,且春娘子……我还有一个要求,只恐春娘子不敢赌。”
“道歉是小事,我现在就向你道歉!青娘子,小妹这厢有礼了,是我年少无知,我不该摔了你的漆盒和糕饼。无礼之举,还请青娘子和这位小贵客不要介怀。嗯……还有呢?”春娘子语气慵懒道。
“要加入我青记。”青黛玉面含笑,铮然道。
“什么?!加入青记?!你是疯了吗?春记百年老字号,我尚且不放在眼里哦,你个青记算什么!我凭什么加入?”春娘子愤而分诉,忽地怔愣了一下,急急收起嗤笑。似思及某趣事,嘴角竟微微翘起,态度径直翻转,故作漠漠然拢了拢鬓丝,声幽幽答之,“我应下,那……那你要是输了呢?”
“我……应该不会输。”青黛柔润眼波浅漾潮意,袅袅而言。
“若输了呢?要说明的好。”春娘子追问道。
“照春娘子说的办吧。”青黛莞尔颔首,若闲庭信步。
“青娘子,你可要掂量清楚,想的仔细!你若应下了,那可是钉死的钉子。纵使官老爷在此,也断不能轻易废了这话。这一步行差踏错了,前头的努力都付了汴河水,且不说。后头的路,怕也由不得你!”
“胸次有丘壑,何惧风波生?”青黛眸子缓缓扫了眼春娘子。
她心中起了个大胆的猜测,虽觉若真如此,春娘子不过是缘木求鱼,万般不合情理。
但或许,逆水行舟偏得了风变,水中捞月反讨得黄金……
春娘子这么别扭着,反能以毒攻毒。
自己不过是被殃及的池鱼,却因此鲤鱼跃龙门呢!
最不可能的事情,偏生成真了,那便有趣了。
不过,得配合着春娘子,一起努力才可……
青黛忽觉胸次通达舒朗。
春娘子暗暗啧了声,奇了!
青娘子那一双水眸,怪道得紧。
似裹着片片温情,频频脉温,轻抚着春娘子的心房。
竟亮晶晶,闪着慧黠的光。
她便立刻像个小猫咪般移开视线,小心被察觉了那点心思。
“那便从张伯答诗后,开始第一局。”
张老汉答道:
“选料精严处处真,
温炉细炙见寸心。
稚儿餐罢添灵慧,
老汉食之觉返春。
药香裹岁时时验,
粉糅清和最养身。
莫听闲言乱鼓唇,
且留真味付乡邻。”
吟诗时,张老汉声音若瀑布激于石子之上,湍急之流动掀起一汪水汽。
刹那间,众人仿佛进入了郁郁森森之莽林间,急于寻找开阔地。
穿行在幽暗之中,长林漫漫无穷尽,磅礴之气喷薄而出,吞天吞地。
痛快淋漓的古之幽情,快将众心吞噬的关隘,前方忽然开阔。
只一步,众人竟然跃入琉璃千顷的苍苍晴山水流中。
一切迷雾,化为悠远的桂馥兰馨。
话音落处掌声起,更胜方才。
说书先生掌根重重拍打扇柄,笑意盎然,评价道,
“此诗了不得!饮子张,我要尊称您一声,诗文张!
「且留真味付乡邻」,此一句点睛之笔,颇具平实中见真趣之写法,质朴如话,却暗含护持青记的恳切之心。”
张老汉的小诗,颖悟达情,立刻赢得众人赞誉。
“青记稳赢了……”
“被我探出真底细了吧?张伯若是早写诗,还有陆游什么事?”春娘子和婉漫言道。
(创作于2025.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