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老太太笑道:“薛姑娘方才还说要给你檀姐姐绘制一幅寒梅画屏,不如将你手里的梅花赠与她吧?”
“好啊,若能得薛姑娘绘入笔下,也是这梅花的幸事了。”江策笑得十分灿烂,一口答应。
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薛婵垂眸,只见他在身前落定。
他本高硕,一走近了,将薛婵整个人笼罩在淡淡的暗影中。
两人间氤氲着梅花馥郁的香气。
江策眉眼低垂,腰身微弯,将花一递。
“薛姑娘,请纳梅。”
语调又轻又长,带着些不明的调笑与浅浅的咬牙切齿,像跟羽毛轻轻柔柔的让人发麻。
薛婵:“云生”
云生上前准备接过江策手里的花,他却往回一收,顿时扑了个空。
薛婵只觉得一阵心烦气躁,眉头忍不住跳动。
这人真是……够麻烦的。
江策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嘴角微微勾起。他长眉一挑,将梅花往薛婵身前递得近了些。
又说了一遍。
“薛姑娘,请纳梅。”
薛婵轻轻扫过众人,郑檀与齐老太太相视一笑,屋内众人纷纷含笑看着两人。
她依旧笑得温婉,伸出双手接过梅花,交接之间两人指尖相触。
薛婵瞬间蜷起手指,将梅花皆数揽入怀中。她退后一步,屈膝行礼。
“多谢郎君。”
他交手回礼:“不必客气。”
江策退到齐老太太身旁,齐老太太看了看含笑的两人,心下满足地拍了拍他的手。
“好啊,真好。”
江策也低头笑:“是啊,可真好。”
来日方长,他们还有的玩。
拜礼赠梅完毕,齐老太太并着几家娘子和江策说话。
薛婵找了个不甚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借着梅瓶遮挡,撤下笑容,垂下目光。
说实话,她确实已经很疲惫了。
与人交际来往,费心费力。宴席上又饮酒,一天下来,觉得十分疲倦。
如今安静坐下来,她强撑的精神开始涣散。
齐老太太让江策出去,道:“外头还有事,你别待在这里了。”
江策向屋内几人拜过后便抬脚出去了。
他绕过屏风,又要越过一道帘幕时,下意识回头。
隔着屏风缝隙,他看见了那一瓶红山茶下头坐着的薛婵。
他注视薛婵略微良久,可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低眉垂目。
她的侍女站在她身旁,侧着身让薛婵靠着。
薛婵微埋在云生腰间,悄悄打了个哈欠。一双眼几次闭上又睁开,最后竟是半侧着身,低头打起瞌睡。
她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未免也太懒了些。
对于年少轻狂又精力旺盛,还能够一天跑遍整个上京的江二郎来说,这是件很匪夷所思的事。
因为他不会明白,在这世间,总有那么一些人。走路会累,出门会累,见客会累,吃饭也是会累的。
只是这幅安静的样子比起方才那装模作样的笑容,让江策觉得还更顺眼,也更熟悉几分。
江策想起那一夜凄清寒冷的雨。
一瞬燃起的火光里,她面色苍白,宁愿忍着疼痛也要将长簪刺入自己的胸口。
只堪堪差上一点,冰冷尖锐的长簪就要划破心脏。
他躺在她脚下,冰冷潮湿的雨糊在他的脸上,眼睛都睁不开。
可他还是看见了她眼中清晰可见的淡漠,然后被一脚踹了下去。
毫不犹豫,心狠无情,没有半丝怜悯。
三天,他整整在一堆草里躺了三天才爬出来,差点死在在苦竹寺的后山。
若是薛婵知道那夜的人是他,脸上又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一定很精彩。
总有一天,他一定会亲口告诉她,她有多薄情,多可恶。
来日方长,且在他手里慢慢熬着吧。
定要叫她谢罪不可。
江策抬脚,快步走出寄鹤馆。
薛婵悄悄眯了一会儿,郑檀看了眼水漏,轻声道:“该起晚宴了。”
云生摇醒她。
晚宴再开,丝竹管弦亦起,直至月上檐角方才慢慢散去。
江策最后与萧怀亭和郑少愈,作别才回。
他本来该从小桥回自己的屋子,然而经过寄鹤馆的时候又拐了进去。
馆内的人也早就散了,只有几个收拾的侍从。
见他来便问:“二郎可是有何事?”
“没事”
江策摇摇头,正欲往回走。经过一架帷屏,他停下脚步。
帷屏旁是个高脚花几,上至一青釉弦纹瓶,几枝红梅安安静静地插在瓷瓶中。
他生出几分疑惑,这瓷瓶里原先插的是红梅吗?
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又觉得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有些莫名其妙。
江策干脆抱着喜团提灯回屋。
才推开门,喜团就跳下去。
他开始卸带解衣,脱下那几层外袍抛在了衣架之上。待到中衣也被脱下的时候,露出了一副伤口纵横交错的背来。
屋里燃了炭火并不冷,他抬起手,看着自己同样布满伤口的手臂出神。
说起来,她才大病初愈,难怪看起来瘦弱。
不康健的身体总是比一般人多受些痛楚的。
“唉......”
一声轻叹落地。
江策摇摇头,暗暗想就算要和她斗也要她有力气斗才是。不然跟个病怏怏的人吵架,显得他欺负人。
“咔哒”
窗户被打开,有人翻窗而入落地。
江策未回头,淡淡道:“陈又玉,关窗,冷死了。”
窗户被关上,从他身后走出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他生得有些冷冽严肃,偏偏还没张开,有着一团稚气。
又玉抱臂歪头看他,虚指了指江策心口处的那道长疤:“你这是怎么了?看起来不像是一般刀刃所伤。”
江策穿上衣服,慢慢系衣带:“没什么。”
又玉摸了摸下巴:“一般少有人能近你身,何人所伤?”
他一提,江策又咬牙忍气,反倒是笑了笑:“一个女菩萨。”
“哦......”又玉没继续问,女菩萨女罗刹都无所谓。
他蹲下身去摸喜团。
江策穿上新的外袍问他:“如何?送到了?”
“出了云州倒是安生许多。我走的时候,他已经继续往南巡查了。明里暗里的增添了不少人手,应该也没什么大事了。”
江策:“嗯”
他看着正在摸喜团又怕它抓的又玉,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壳:“明后日我不在,你在家替我照顾一下。”
“谁?”被弹了一下,又玉有些不爽,抬起脸。
“它”江策指了指喜团。
又玉站起来,抱臂躲得老远:“我不要,你又不是缺人照顾?”
江策挑眉,勾唇一笑:“反正你又不出门,在家也是睡觉。你不照顾他,那只能郑少愈上门来找你玩儿了。他可是问我好几回你怎么还没回来。你也不想被他抓到吧?”
又玉擦剑的手一僵,眼前浮现出郑少愈那张脸来。
他最烦他了,话又多又闹腾。
又玉想了想郑少愈的脸,又低头看了看玩他剑穗的喜团。
两相取其轻。
“不许和郑少愈说我回来了。”
江策应了声“嗯”。
他不说,但是郑少愈自己发觉那就不归他管了。
江策穿戴完毕,又玉才想起来问他:“你要去哪?”
江策道:“去积香寺,去找我娘。”
本来早就该找她的,寿宴忙碌,武安侯在外巡查,郑檀忙得连轴转。
他早就知道郁娘子回京了,也知道她因病暂居在了积香寺,然而事情太多又抽不开身。
又玉抱着喜团回自己的屋。
江策点起灯,取下刀架上的一柄长刀开始慢慢擦拭。
烛灯高燃,光亮映在铜镜上,一片昏黄。
灯芯飘了一下,再定烧时映出溶溶黛眉。
薛婵垂着脸有些疲倦,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几乎是任由云生她们替自己拆簪卸环。
云生梳着她的头发,想起在水榭两人吵架的事来,不免有些忧虑。
“姑娘今天和江二公子闹了一场,以后可怎么办啊……下回万一又吵架……”
薛婵打了个哈欠,抬手拭去溢出的眼泪。
“不会有第二次了。”
本想一忍再忍,可若狠狠敲打敲打他,他指不定往后还有多少作威作福的事情来。
今不得已惹恼了他,只怕往后的日子恐怕还有得闹呢。
江策不会善罢甘休的。
需得好好思虑对策才是。
她本不是不能忍,然而江策这个人闹又闹得不凶,尽使些不大不小的碎嘴子功夫。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碎烦。
等饮了药,薛婵上床裹被往里一躺,闭上疲惫眼。
江策的那张脸又在眼前。
她忍不住捶了捶枕头。
烦死了!
薛婵将自己埋在被子里,翻过身去。
自寿宴后她的日子过得平静安稳,一早就乘车往积香寺去给母亲上香。
程怀珠同她说,离程宅较近的一座寺庙,彼邻繁台山。因是前朝所建,虽不比大寺庙来得宏伟却极其幽静,最宜清修奉灵。
前几日大雪山路难行,来上香的人少,积雪覆在房檐上显得更加肃穆。
从禅房出,走过一截爬山廊,日渐西斜。
素袍蓝衫的少年转入庭院,他站在廊下,双手紧紧抱着木盒,垂首静立,背影略有紧张。
不一会儿有人打开门,出来个年长的女子,见到他惊讶万分。
“二郎怎么来了,这外头如此冷,怎么站在这里也不让人传话?”
江策试探着开口问道:“姑姑,我娘可在?”
兰溪引着他在游廊上坐下,把手炉塞他手里,细细端详,许久欣慰地笑起来。
“几年不见,长得愈发好了。倒真是长大了,也不似以前那样顽皮淘气,沉稳了许多。”
江策羞涩一笑,犹豫了许久,还是开了口。
“兰溪姑姑,我母亲.....”
兰溪道:“娘子饮了药,如今睡下了。天色渐晚,二郎还是先回家去,改日再来吧。”
“饮药?”江策抓着她的衣袖,急忙问道,“我娘病了这些日子,还没好吗?”
兰溪按着他的手拍了拍:“已经好了不少,你就不要担心了。”
江策松了口气,目含祈求。
“那......我能不能......能不能去看看她?”
他声音低了下去:“哪怕是,远远的,隔着屏风瞧上一眼,磕个头。”
兰溪不忍看,别过头去,没有回他。
江策扯着她的衣袖,低声恳求:“求您了,只一眼就好。”
她长长叹气,终是不忍心,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走吧”
兰溪推门入,回头见江策站在门前不敢进,攥着自己腰间垂下的长绦。
“好啦,门开着容易进风,快进来吧。”
江策这才抬脚,跨门而入。
隔着画屏,榻上的女子睡得不甚安稳,眉头紧锁。
兰溪轻轻推醒她:“二郎来了。”
她坐起来,兰溪替她披了件衣裳,示意屏风后的江策。
郁娘子抬起眼,屏风后的人跪地叩首不起。
“孩儿见过母亲。”
她声色很柔很软,却平静而冷淡。
“起来吧。”
江策站起来,长指扣着木盒与梅花:“檀姐姐说您病了,前段时日祖母寿宴府中忙碌故而没有及时来看您......”
“知道了。”
郁娘子垂下眼,温柔苍白容颜平静:“我已大好,不必担忧。”
江策站在屏风后头有些局促不安,他想了想又轻了声:“我进京之后,又犯了错事,请您不要生气。”
郁娘子靠在枕上,淡淡道:“既然陛下和老太太都已经斥责过你了,我又有什么好生气的。”
江策咬唇,声嗓轻咽:“您真的......不生气吗?”
“你十八了,又不是幼时孩童。如今身兼要职,身负婚约。再过些日子便是为人夫为人父的人了,你若是自己不懂得收敛,我说再多又有何用?”
她说话总是这样,很轻很柔,却少有温情。
江策的心坠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