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孙慧剑看着面如白纸的福生,将他拉起,藏进一旁的灌木丛中。

    “他们要抓的是我。”大雨倾盆,孙慧剑为福生扶正斗笠,“福生,你在此处等我。”

    “我去去就回。”

    他踩乱脚印,随即步履沉重地向山脚奔去。

    片刻后,福生从灌木丛中起身,循着脚印跟出数百步,用蓑衣下摆扫净孙慧剑的痕迹。又在前方用石块戳了几个浅坑,转而朝着正南方向行去。

    沿途,福生尽量只踩石头、树根,偶尔撕下布条悬于树桠。

    如此走了一刻钟,他只觉每一次呼吸,喉间都弥漫着血腥气。福生紧咬牙关,生怕自己下一刻,就要将五脏六腑尽数呕出。

    估摸着走出二里地,他再也坚持不住,找了个灌木丛蜷缩进去。

    雨势渐小,身后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近。

    沉重的马蹄踏过泥泞,溅起水花。福生屏住呼吸,只听蹄声骤停片刻,旋即拨转马头,向南疾驰而去。

    福生缓了口气,正欲换个姿势,耳畔却骤起利器破空之声!

    不等他反应,下一瞬,钩索已扣住他的衣摆,硬生生将他从灌木丛中拖拽而出。

    绳索尽头,正是方才那两名山匪。福生咬牙,奋力掷出手中的石块,却被对方轻易避开。

    高个山匪咧嘴一笑,“嗬,倒是个烈性子。”

    他随手拨开福生的斗笠,目光落在福生脸上,笑意更甚。

    “傻孩子,我们在这山沟里刨食,若连脚印真假都辨不出来,岂不白活?”

    斗笠滚落泥中,山匪盯着福生眉心,眉头一挑,“眉心有红痣?不是孙家小子。”

    环视周围,也不见另一人的影子。

    二人对视一眼,利落地将福生捆紧,掼上马背,当即上马原路折返。行至方才岔路口,转向东南方又走出数十步。

    雨水虽冲刷了痕迹,但山匪眼尖,仍辨出了端倪。

    那山匪冲着福生,冷笑一声,“倒是个机灵的,险些着了你的道!”

    *

    还差一里。

    孙慧剑倚着树干,勉力支身,右手腕间缠绕的棉布早已被雨水沾湿,洇开新的血痕。

    山雨迷蒙中,已能望见不远处的洧水支流,以及前方依水而生的点点人烟。

    他眼前泛白,视物模糊,肺叶如灼,全凭胸中一口气强撑至此。

    耳畔水声潺潺,一个念头自心间浮起:

    若是就此跌入溪涧,能否随波逐流,被洧水带往村落?

    此念一生,孙慧剑身体竟不由自主地向那溪涧挪去。

    冷水刺骨,激得他一个寒颤。

    山间雨落,裹挟着几片枯木冲泻而下,孙慧剑奋力攀住其中一段,随波逐流。不过刚漂出数丈,已被碎石断枝刮得遍体鳞伤。

    他竭力调整身形,在激流中左冲右突,堪堪擦过嶙峋的溪涧巨石。

    半刻钟后,那村落的屋舍轮廓,竟真在朦胧中映入眼帘。

    两岸间,有村民设下的渔网横亘水中,用以阻拦浮木断枝。孙慧剑攀附其上,周身战栗不止。

    他胡乱抹去脸上淋漓的水渍,踉跄着便要向岸边涉去。

    足尖尚未踏上实地,一声高亢的呼喝陡然在他身后炸响。

    “孙小公子!我等在岸边恭候多时了,怎的此刻才到!?”

    孙慧剑身形一僵,循声望去,却见那两名山匪正高踞马背,好整以暇。其中一人用马鞭遥遥一指,语带戏谑。

    “怎的,连你这小兄弟的性命,竟也顾不上了吗!?”

    孙慧剑定睛一看,这才发觉,福生竟被他们横搭在马鞍之前!

    福生此刻早已泪流满面,喉间哽咽。

    原来,早在孙慧剑投身溪涧时,山匪便已拍马赶到。他们勒马岸边,冷眼瞧着他在湍流中挣扎求生,口中犹自奚落。

    “嗬,这城里的雏儿,想的倒美!”

    “怕是还没等搬来救兵,自个儿先在这溪涧中撞个粉身碎骨了!”

    语毕,其中一人伸手拍了拍福生煞白的脸颊,嗤笑道,“两个病秧子,倒还挺能折腾。”

    他们挽着缰绳,策马徐行,不紧不慢地在山脚处截住了孙慧剑的去路。

    高个匪首扬声笑道,“慧剑公子,我等并非存心与你为难。”

    “不过是诚邀公子往环翠山中小住几日。何至于如此惊慌奔命,倒似我等是那茹毛饮血的凶兽一般?”

    他语气慵懒,却字字带刺。

    “也罢,既然公子这般不情不愿,我等也不好强人所难。公子自行归家便是。”

    话音一转,他目光落在福生身上,“倒是这小仆,忠心护主,着实可叹。想来我家寨主见了,必是青眼有加。”

    “我等便将他请上山去,也好全了你我这段萍水相逢的缘分。”

    “公子以为如何?”

    说罢,两人竟真拨转马头,作势欲去。

    孙慧剑僵立岸旁,双足如铸。

    他看着福生在马鞍前颠簸摇晃的身影,大喝一声。

    “别走!”

    “我随你们去便是!”

    两名山匪勒住缰绳,回头睨视,“公子可想好了?这可不算我们强人所难。”

    孙慧剑惨然一笑,“我随你们去便是。”

    “只是父母年迈,此去不知归期,还请两位高抬贵手,放我这小仆回家报个平安。二位若有吩咐,也可使他传话家父。”

    “这话倒有些道理。”山匪目光扫向马前捆着的福生,笑道,“也罢,就让这小仆做个信使。”

    他持匕割断麻绳,将福生搡落在地,“小子,你且记着,八月初七,乃是我家寨主的寿辰。”

    “我家寨主素来敬重天下豪杰,可惜缘悭一面。便请孙员外为我家寨主广邀宾朋,携重礼前来贺寿。”

    “届时,自当将小公子安然送回。若敢延误......”山匪语带威胁,鞭梢虚指,“那便请孙小公子在我山中长住了。”

    福生不顾身后威胁的山匪,向前急奔,一把攥住朝山匪走去的孙慧剑,正要开口。孙慧剑却不由分说,将他推入溪涧中,喟然叹道。

    “福生,你保重。”

    “若我死了……便由你替我侍奉双亲。”

    言罢,再不回头,径自向山匪行去。

    福生跌坐水中,眼见孙慧剑被山匪掳上马背,嘶声高喊,“你们还没说,八月初七,在环翠山何处设宴?!”

    蹄声杂沓间,山匪策马远去,唯余一阵狷狂笑声随风荡来。

    “登高路尽,蛇影攀竿,吾等静候!”

    福生踉跄爬起,挣扎着向对岸奔去。双腿却似灌铅,终是力竭,重重栽入水中。

    冰冷的溪水浸透衣衫,福生只觉神思恍惚,仿佛陷入一场悠长的梦境。

    梦里,他与少爷正坐在瓦肆中,听说书人讲述江湖上的奇人异事。

    那日讲的,恰是二十年前,一位武林大侠为救遭贼人掳去的义妹,一苇渡江的故事。

    少爷听得入神,当场打赏了十两银子。

    说书人得了厚赏,满面红光,直说与少爷有缘,取出一本珍藏的轻功秘籍相赠。

    那秘籍名曰《烟波渡》,据传乃是武林大侠叶云的成名绝技之一。

    等回了府,少爷跃跃欲试,立时便要在庭中演练。

    福生劝告不住,只得眼睁睁看着少爷攀上假山石,念了两句口诀,便朝池中纵身跃下。

    未及踏波,只听“扑通”一声闷响,少爷直直坠入水中,溅起大片水花。

    福生慌忙招呼众人下水捞人,自己则跳上池边小船,撑着长篙在莲叶间寻人。

    船未行远,忽地一阵剧烈摇晃。

    福生心下了然,暗叹一声,便见少爷“哗啦”一声,破水而出。

    孙慧剑撑在船边,抹开脸上水珠,不见半点狼狈,两眼放光地嚷道。

    “福生,那水闸坝口崩缺了一个口子!”

    福生跟着孙慧剑潜入水中,果见西北角的闸坝底部现出一个不规则的窟窿,大小仅容一个少年侧身挤入。

    福生正待浮上去禀报修缮。孙慧剑却已手脚并用,蜷身一缩,似条游鱼般灵巧地钻入洞中。还从缺口那头伸出手来,急切地朝福生招手。

    二人先后钻过洞口,在水中潜游片刻,终于爬上了岸。

    溱水河畔,杨柳依依,两个浑身湿透的少年并排躺在草地上,枕着青草,吹着晚风,静看夕阳西下。

    “福生,若我以后做了大侠,你想去做什么?”

    “若少爷做了大侠,那我便做大侠的书童。”

    “哪有大侠身边是书童侍奉的?行走江湖,身边跟的,那得是剑侍!”

    “那我就做剑侍。”

    “傻话!若我做了大侠,你就做大侠的师弟!”

    “少爷说的才是傻话。哪个江湖门派,会将一个仆从收为弟子?”

    “哼!若他们这般看重身世门第,也不过是些沽名钓誉的小门派,不值一提!我们另寻别派便是!”

    福生沉默片刻,看着孙慧剑眼中的熠熠神彩,点头应道:

    “好。”

    彼时,他们曾畅想过天地辽阔,看长河落日,大漠孤烟;泛舟江南,卧听烟雨;尝遍天下珍馐,品人间百味;行侠仗义,名动江湖。

    却未曾料到,甫一离开孙府这方安稳天地,他们便如离港小舟,骤遇狂澜,顷刻间,便倾覆于这惊涛骇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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