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浇灭了火堆,众人纷纷躲进营帐里时,都再次心有余悸地感慨幸好郡主来了,否则他们可是要被淋成落汤鸡了还没处去躲。
只是柴火都浇透了,外头一点光亮也瞧不见,当真是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了。
马车内,百里浔舟方才已借着闪过的雷光飞快地将敞开的门窗尽数关上,密闭的车厢内亦是一片漆黑。
他后背绷紧,死死抵在车壁之上,被木质棱格硌得生疼,另一手牢牢抓住身下的坐榻,平复着略显急促的呼吸,尽量缓着语气问道:“灯烛呢?”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封眠似乎在摸索着什么,他感觉到自己的肩头被一只手撞了一下。
“应是方才被潲进来的雨打灭了。”封眠摸出手帕,凭着刚才的印象,试探着送向百里浔舟的方向,摸索着想送到他手里,“你刚才也被打湿了吧?快擦一擦。”
百里浔舟向后仰了一下,抬手抓住差一点就要怼到自己脸上的手,“好好,我自己来,你坐好。”
封眠乖乖坐好不再动弹,百里浔舟拿着手帕擦了擦自己被打湿的头发衣领,鼻尖萦绕着手帕上十分浅淡的香气,加之感触到身旁人的呼吸声,一颗砰砰狂跳的心稍感安定不少。
但睁眼不能视物的黑暗还是让他难以忍受,看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火折子在哪儿?我来将灯点上。”
“应是在雾柳身上。”
用膳时流萤和雾柳去了后面那辆马车,现下风雨大作,总不能因一个火折子便折腾人。
“没事,我不怕黑,再说也要到就寝的时候了,不点灯也无妨。”
封眠语调轻松,她颇有些新奇地倚在车壁上,听着外头雨势渐急,豆大的雨滴不断砸落的声音如珠玉落盘,狂风不间断地卷过树梢,又像极了有恶鬼在呜呜哭嚎。
在这样的天气睡在马车里,既不会被淋透,也能体验如同置身森野一般的感觉,别有一番意趣。
她正想与百里浔舟说这一新发现,忽然察觉他似乎好半晌都没说话了。
她悄悄往百里浔舟的方向侧了侧耳朵,自被马车隔绝在外的狂风暴雨声中,终于听到一丝努力压抑着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在害怕?
封眠呆了一呆,这念头在脑海中转了一圈,才转为“他怕黑”这三个大字。
原来他方才要火折子是因为怕黑呀。
见百里浔舟忍得这般辛苦,封眠也不好意思戳穿他。堂堂定北王世子若被人发现竟然怕黑,估计会惊掉不少人的下巴,令仇者快!
她努力回想了半晌,俯身向前探了探手,摸到了马车上的案几。
百里浔舟听见动静,心神打了个岔,问道:“怎么了?”
封眠:“没事,你等等……”
她在案几上摸索着,打开一个锦盒,自里头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夜明珠来,莹莹微光略略照亮了眼前的一线天地。
封眠手撑着案几起身,一屁股坐到百里浔舟身侧,两人的胳膊挨挨挤挤地偎在一处,热乎乎的。
百里浔舟先是浑身僵了一瞬,再看封眠手中的夜明珠,并不刺眼的光照亮了她的轮廓,让他紧绷的肩背松懈下来,低而缓地轻轻吐出一口气,终于有心情说话了。
“你出行,还随时带着这么大一颗夜明珠?”
“以备不时之需,这不就用上了吗。”
百里浔舟垂下眼,“方才不是说不怕黑?”
封眠哽了一下,心道问得这么清楚做什么?
“方才是方才,我现在不困,便想照个亮,不行吗?”她干脆不讲理起来,故意逗弄道,“你若嫌太亮了,我收起来就是了。”
说着她便作势要将夜明珠放回去。
“别!”百里浔舟忙握住她的手腕,便发现她根本就坐着没打算动时,就知她是在故意逗弄自己,轻哼一声,松开她的手腕,重新靠回车壁。
“好吧,是我怕黑。”他干脆破罐破摔,未被夜明珠照到的耳尖已是一片通红,说罢又小声嘀咕着,“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本世子怕黑也照样能上阵杀敌,不丢脸。”
封眠闷笑一声,又很快忍住了,道:“是啊,怕黑而已嘛,我小时候也是很怕黑的。”
“小时候怕?现在当真一点不怕了?”百里浔舟斜睨着她。
“不怕。”封眠顿了顿,在这间于风雨中庇护安稳的马车内,在不算静谧的黑夜中,忽然有一种想要倾诉的欲望,便继续道,“其实我小时候也遇到过拐子。”
“嗯?”百里浔舟登时扭过脸去,惊讶地看着她,“你……你不是长在宫中?”
皇宫守卫森严,便是她出宫玩耍,应也是被侍从重重包围着,什么拐子这般胆大?
“大概是四五岁的时候,父亲的死讯传入了宫中,我就一个人偷跑了出去。”封眠盯着手上的夜明珠,陷入回忆之中。
小孩子的思维很简单,她那时只知道“死了”便是不会再回来了,再也见不到了,就觉得如果父亲回不来的话,她便去找他!
她一个还不及大人小腿高的豆丁,愣是闷头跑出了盛京,几里路之后,就被拐子盯上了。
拐子把她掳走,又带着走了一段路,最后将她关入一个山洞中。
山洞里还有许多其他孩子,被垒出来的土壁分别关在不同的小隔间里。
小封眠极其怕黑,偏偏山洞里一丝光亮也无,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兜头将她罩住了。她忍不住哭了出来,隔壁关着的一个小男孩好像有些不耐烦地过来敲她身侧的土墙,让她别哭了。
小封眠一边抽噎着一边说自己忍不住,周围太黑了,她害怕。
“黑有什么好怕的?”男孩扬高声音道,“我娘说过,黑暗里其实藏着星星守护神,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
“真的吗?”小封眠抬起泪眼,虽然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却隐约没那么害怕了。
“当然了,它们会一直保护你的,你也要勇敢一点。”
土墙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挖土的声音,“你过来点儿。”
小封眠听话地循声挨过去,感觉有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衣服。
“我牵着你,别怕。”
原来他方才找了个薄一些的土墙,从中间掏了个洞出来。
有了小伙伴依靠,小封眠也不怕了,她抬手牵住男孩的手,两只冰凉的手彼此温暖着。
“那之后我就不怕黑了。”封眠颇有些骄傲地扬起了下巴。
只是可惜那时候没有问过那个男孩的名字,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她也记不清更多细节,教会她不再害怕的小英雄在那之后就消失在了她的生命中。
百里浔舟不知为何心中不大高兴,自鼻腔之中发出一声轻哼,“你也太好骗了,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鬼神。”
还什么星星守护神,幼稚死了。
他就从来没信过这种说辞……
“啊!”
他突然惊叫一声,后脑一仰磕到了车壁上。
方才封眠把夜明珠捧到下巴处,猛地贴向他,幽幽微光自下映亮她的脸,再漂亮的五官也如鬼魅一般。
封眠哼哼两声,道:“既没有鬼神,那你怕什么?”
百里浔舟深呼吸一口气,并起两指抵住封眠的额头,将她推开些许。
“怕就是怕了,要什么理由。我从做婴儿时就在怕了,不行吗?”
话说开后,百里浔舟反倒十分坦然了。世人总要给自己的害怕找一个理由,他偏不。
封眠忍了忍笑,只能说道:“行,你做什么都行。”
两人之间一时安静了下来,只听得马车外雨打风吹的声音。
雨声与风声交织成一片混沌的喧嚣,嘈嘈切切的声响,听着竟莫名生出几分安心,让人的思绪都慢了下来,困意渐渐涌上来。
“你给我的香包是不是用来追踪的?”
百里浔舟冷不丁冷不丁这么一问,吓得封眠瞌睡都醒了,刚要靠向百里浔舟肩头的脑袋也僵硬地卡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她一时想装睡,但这都是百里浔舟第二次问相关的话题了。第一次时她就借口要睡了逃了过去,这次他都问的这么直接了,她再不答话,怕是要不好。
封眠不大自在地动了两下,打算模棱两可地糊弄过去,“我只是担心你再遇到危险,才想知道你的行踪……”
“你若介意,便将香包还给我便是。”
说是这么说,封眠根本不相信有人会把别人送的礼再当面还回去,那也太失礼了。
百里浔舟犹豫半晌,确实也没动作,只道:“罢了,夜深了,睡吧。”
封眠如蒙大赦,将夜明珠摆到案几上,翻出两件毛斗篷来,分了一件给百里浔舟,便安心地蒙头去睡了。
心下还觉得,他可真好糊弄。
借着夜明珠的微光,百里浔舟的目光落在封眠模糊的侧颜之上,心下叹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的猜测好像成真了,这可如何是好?
翌日天亮,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浸透泥土的潮湿气息,和松木被风雨摧折后溢出的清苦树脂香。
封眠正在马车内洗漱,便听见外头传来阵阵吵闹声,听着像是吵起来了,夹杂着几句封眠听不懂的乡土话。
她正准备下马车去瞧一眼,同样被争吵声引来的百里浔舟拦了拦她。
“雨后地面泥泞不堪,你别下来了,我去瞧瞧,等会儿来找你。”
百里浔舟自行去查看,封眠便只能揣着一肚子担忧困惑坐回去,由着雾柳和流萤继续替她梳妆。
半晌,帐帘被掀起,百里浔舟神色肃然地探首。
“阿央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