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天光渐黯,吏部尚书府邸。
陈商荣正于案前凝眉批览公文,忽觉周遭寒意骤添。
抬眸望去,窗外不知何时已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他搁下笔,负手立在窗前,目光透过那纷飞雪幕,似是陷入了沉沉思绪。
不久后,一位手下进来行礼。
陈商荣并未回头,只是沉声问道:“查的怎么样了?”
手下俯身:“属下们无能,未寻到公子的踪迹。”
陈商荣只觉得头痛,怒喝一声:“无用!”
那名手下连忙跪了下去。
陈商荣只觉得心烦,平日他事务繁忙,无瑕顾及那个养子,可今早散朝后他专门设立监视姜淮望的部队来报,他的儿子在宝翠楼风月一夜,一掷千金就算了,还是多人伺候。
这下陈商荣的面子是没了。
陈商荣坐下,手不自觉攥成拳抵在案几上,冷声道:“我费这么多心思在你们身上,这些年却连个人也找不到?”他把茶杯一拍,“废物!”
手下哆嗦道:“大人息怒……属下听闻……近日江湖中有个门派叫……万、万尊阁,专门行使探查和暗杀,大人可以把此事交于他们,那不过是刀口上舔血的事,给他们一笔报酬就能封口。”
陈商荣闻言凝眉,喃喃着:“万尊阁……”
他心中冷哼一声,如果真有这样强大的门派,岂不是无法无天了?
他站起身,背对着手下道:“酉时点几个人和本官一道去那万尊阁,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猫猫狗狗,敢如此宣扬。”
手下忙应道:“是!”
手下走前关了上门。
故尘染推开一道道门,她终于在日落前逃离了某个狗子,出宫前又开始下大雪,被男人拉着加了好几件披风,这会刚踏入万尊阁的后院,宋锦就迎了上来,嘴里还滔滔不绝。
故尘染懒得听他废话,只问:“那只狐狸怎么样?”
宋锦挠挠头,又突然反应过来,谄媚道:“姜公子呀,姜公子今日吃的好喝的好,现在应该在小憩。”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姜淮望所住的屋子门外,谁想,正巧看见他正握着一把匕首,眼看就要往手腕割下去。
宋锦迅速闪身过去用折扇打掉,视线飘向故尘染,只见她好整以暇地倚在门上,半分关心姜淮望的眼神都没有。
姜淮望又愣神在那跌坐好久,感到冷风冲自己袭来,抬头一看,是故尘染。
她撩袍坐下,招呼宋锦坐到对面,自己则把玩着刚刚的匕首,似笑非笑道:“姜公子,你做这出戏……是故意给本座看吗?”
姜淮望闻言,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强扯出一抹笑,“阁主大人英明。”他的双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忙背到身后,企图掩饰这泄露心虚的举动。
故尘染刚刚就感觉到了刀柄的温度不正常,像是人握了许久,这只狐狸真是死性不改,明明知道自己回来了又装柔弱。
她叹了口气,对宋锦道:“如果本座没算错,陈商荣等会儿会来。”她又悄声说了几句话,姜淮望听不清,宋锦就领命下去了。
宽阔屋子里就剩两个人,安静得很。
故尘染支着头,仔细打量了他一下,姜淮望身着一袭石绿长袍,上面用银线绣着繁杂的叶纹,款式很老。
一头乌发肆意披散,只用了一条明绿色发带松松束起,几缕碎发垂落在白皙如玉的脸颊边,愈发衬得他本人清冷。
故尘染心下好奇,不禁又多看了几眼,见他双眸狭长深邃,眼尾微微上挑,是和自己一样的狐狸眼,可那眼神里却总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高挺的鼻梁下,唇上不点而朱,嘴角微微扬着。
“男狐狸。”故尘染勾手。
姜淮望抬眸。
她语气有些不满:“本座是亏待你了吗?”故尘染拽了拽他的衣袖,“这衣料本座都当抹布使,你却穿身上了?”
见他默不作声,故尘染也懒得白费口舌,吩咐外头的人拿了一件新衣裳。
姜淮望犹豫着站起身接过,身后的人却站在那不动。
他淡淡道:“阁主……我身上没什么好看的。”
他不怕被故尘染看身姿,他只怕被故尘染看见丑陋的伤疤来嫌弃自己。
故尘染抱着臂,扬了扬下巴:“你不是说本座如果救了你,你就是本座的东西吗?本座现在肯救你了,看一下又怎么了?”
姜淮望有些紧张地攥紧那身衣裳,故尘染无声地来到他身边,在他耳边轻语道:“日后这种机会多的是,你少在这给本座欲擒故纵了。”
说完,她拍拍姜淮望的肩,走了出去。
姜淮望抿唇,心道:居然这也被她看出来了……
他解下身上的衣裳,“哗啦——”
大雪纷飞如鹅毛,已过酉时,万尊阁里依旧人山人海,这有官员、书生,和迟来的吏部尚书。
陈商荣身后除了一位得力手下,还跟着五名带刀侍卫,属实太显眼,也有普通百姓吓得慌忙结账走了。
陈商荣抖去身上的白雪,带着人往楼上走,他包了一座雅间,小厮上了茶便匆匆下去。
一个华服男子进来,随意在他对面坐下,借着烛火一看,这人生的英俊,正是宋锦。
他折扇展开在胸前,颔首道:“在下是万尊阁副手,陈大人需要些什么?”
陈商荣淡淡撇了他一眼,道:“你们这万尊阁,未免太自信了些,敢在官府低下设立,真是不要命。”
他好似不需要宋锦回答一般,步入正题道:“我要找的人,你们若寻到了,报酬少不了,若寻不到……”他眸子一沉,“本官烧了你这万尊阁。”
开着窗,外头的大雪纷扬,就像是一个人的阵阵戏笑声。
宋锦勾唇,摇扇问:“陈大人要找谁?”
宋锦身后的屏风后坐着两人,女子无声笑着喝茶,而对面的少年一直皱着眉。
故尘染昨日去宝翠楼前就把蔻丹卸了,而刚刚又让人染了新的,造型修长,墨色中晕染着丝丝缕缕的浅灰,镶嵌着一枚小小的圆形玉石,色泽温润,还泛着浅浅的青绿色,和眼前人倒是很相衬。
少年时不时往屏风看去。
屏风以湘妃竹为框,薄纱为面,其上绘着几竿翠竹,或挺拔,或摇曳,竹叶与屋内的檀香相互交融,添了几分雅韵。
从正面看,屏风遮挡得严严实实,背面却如同一扇无形的窗,能将前方的一切尽收眼底。
外头燃着烛火,这里却没有。
“我的养子,姜淮望。”
宋锦听后,轻笑出声:“大人为何不称陈公子呢?”
陈商荣投去冰凉的目光,示意他多嘴。
他紧握拳头,咬牙切齿道:“那个不孝子……当年若不是我从当今太后手里救下,现在连白骨都没有了,混账……”
宋锦大概听懂了七八分。风后的故尘染的表情说明了一切,姜淮望抿唇看着她。
陈商荣狠狠道:“待本官抓到他,若还不肯为本官效力……本官便活埋了他!”
本来外头的人都商量好流程了,故尘染却笑着慢慢点燃了案几上的蜡烛。
烛火摇曳,昏黄的光影在屏风后晃动,那光影透过薄纱,将两人的身影隐隐投射在绘着翠竹的屏风之上,似有似无。
陈商荣的目光不自觉向宋锦身后看去,屏风上原本挺拔摇曳的翠竹,在光影的映照下,竟似突然有了诡异的变化。
竹身扭曲起来,竹叶也仿佛变得张牙舞爪,恰似一朵朵张开血盆大口的食人花。
他猛地放下茶盏,双眼圆睁,死死盯着屏风,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恐。身旁的侍卫见他这般模样,也纷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只看到那几竿依旧雅致的翠竹,众人面面相觑。
宋锦悄悄往右挪了挪。
安静了好一会,只听见窗外雪声呼啸,屋内烛火“噼啪”作响。
突然“哐当”一声脆响打破死寂,故尘染摔碎了桌上的茶杯,瓷器碎裂的声音格外刺耳。
故尘染猛地拍案而起,拾起一片碎片向屏风划去,幻出的食人花被割破,她旋身刺向陈商荣。
陈商荣身后的侍卫们顿时纷纷抽出腰间长刀,冲了上去,刀刃的寒光在烛火下闪烁。
故尘染用案几踮脚,跃起划向一名侍卫,割喉无气摔下了楼,陈商荣抽出一名侍卫的刀防身,宋锦见状开扇对了上去。
这些对她来说还不够练手,不过喝杯茶的功夫,那些侍卫死壮惨烈地要么搭在栏上,要么在地上任她踩踏。
宋锦的折扇功夫虽不差,但陈商荣用剑一砍,便露了破绽,故尘染施内力把陈商荣击退,他倒地时,看见了一人,那位公子面色清冷,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
这就是自己寻找多年的养子啊,他怒道:“姜、淮、望!”
陈商荣奋力爬起,用剑挥向他,姜淮望一惊去用手挡,眼看那剑就要朝向自己。
他呼吸一滞。
良久,剑刃没有落下来,回头看是故尘染隔空释放内力碎了那把剑,陈商荣再次倒地。
然后她把姜淮望往自己身后一扯,同样的居高临下,对着陈商荣勾唇一笑,俏皮道:“陈大人可看清楚了?”
陈商荣被她的内力冲地血液紧绷,只能咬牙看着她。
故尘染眼角微微弯成了月牙,道:“本座便是这万尊阁的阁主,就是这么猖狂,自信。”她略侧眼看了姜淮望,“这姜公子啊,本座也保定了,陈大人若不怕死,再来万尊一会啊。”
说完,她站在一旁,给他让路。
陈商荣虽心有不甘,也只能强撑着残体一瘸一拐走出去,还不忘狠狠瞪姜淮望一眼。
不过他没什么神情。
陈商荣不屑地扭过头,一转眼,一片冰冷的碎片欲刺上了他的脖子,片刃距他颈,仅毫厘之差,寒意直逼咽喉。
故尘染行为无声,不知何时再次来到他面前。
众人皆僵立当场,大气也不敢喘,屋内静谧得落针可闻。
唯有窗外呼啸的风雪声,时不时灌进这剑拔弩张的雅间,更添几分肃杀。
不知是谁先累了,片刃一落,陈商荣瞬间跌坐在地上,故尘染把残渣随手往外一扔,看向他,那目光好似能将陈商荣千刀万剐。
陈商荣心头一颤。
故尘染不紧不慢地掏出手帕擦着掌心,勾唇轻笑了笑,还是那熟悉的语气,“点到为止了陈大人,再见啊。”
陈商荣不敢再多留,跌跌撞撞往楼下跑去,堵了下人的嘴。
上了马车,他边调息边回想着她的话。
再见。
一个江湖丫头!待本官拿了你的头颅!
宋锦让人收拾了雅间,三个人又悠闲地坐了回去,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姜淮望一直想问,故尘染让她闭上嘴。
最后故尘染不想再来回折腾,去后院睡了一觉,次日一早准备回宫准备些事情。
撞见了哥俩。
故尘染不咸不淡地对宋锦道:“前些天我派了任务给江暮,现下我会让他回来,你俩护好姜淮望。”
宋锦点头,她又道:“这些日子我可能不来宫外,有什么事等我传信提前准备一下。”
说完,她披上红色的斗篷走了。
宋锦倒也懒得行礼了,转身准备回屋子,姜淮望骤然来了句话,让他步子一停。
“阁主她每日很忙?为何每次都是去宫里的路线?”
宋锦很明显地耸了肩,一溜烟到他面前,压低声音道:“你不知她是谁?”
姜淮望摇头。
宋锦紧张地咽了口水,结巴道:“阁主她,故尘染啊!太傅千金,就是那凌瀚门的镇派剑尊和竞技台魁首啊!对对对!”他再次低声,“她是咱们盛澜的皇后娘娘呀……”
姜淮望瞳孔骤缩。
他记起来了,十五岁那年他去凌瀚门救人,那个嗜血的女魔头!
宋锦没完没了:“初遇时只觉得是千年美人,后来简直是个女魔头啊!天天让本公子干这干那的……还拿我宏门此大威胁本公子!”他疾言厉色,“我现在是怕得不行了,她居然还笑眯眯说不用让我给她行大礼,结果转头给我一巴掌。她、她可是皇后啊,我一个没入仕的子弟怎么敢?还有还有……”
姜淮望只觉得周围嘈杂,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他微微皱眉。怪不得初见她时就觉得此人自带一股子劲,多情又杀人如麻。
先抛去这些不说,故尘染确实把自己救回来了……不然自己落到陈商荣手里,下场会死的很惨。
姜淮望本是先帝身边最得力太医的儿子,母亲家中又从商,本来也可以潇洒一生,有一日他父亲进宫诊脉,不知怎的惹怒了刘氏,当今的太后,就被她秘密让杀手灭门。
他记得那日血流成河,明明家里只有三口人,可父母的血就像流不尽一样。后来,他拼死逃出府,遇见了日后的养父,陈商荣。
陈商荣那时刚当上吏部尚书的职位,膝下无子无女,姜淮望就被他养在陈府,陈商荣总是迫使他做一些他不愿的事情,从小被灌输日后要为自己效力,让他在朝堂中一步登天,权倾朝野的思想。
他若不从或者不合他心,换来的就是陈商荣亲自的鞭打和辱骂。
陈商荣把他打得肤无完体后,又会强行披上陈公子的“衣裳”再次拖着烂肉去和他那些同僚打交道。
姜淮望十岁时终于逃了出去,乱跑又到了一处府门口,不过那里极为清静,一个白发男子随意瞧了他几眼,对着他诡异的笑了,就让人把他送到之后的师父那开始学习医术。
姜淮望医术高超,治好了丑陋的外伤,却不能剖开胸膛,不敢去缝合残破的心。
他以为陈商荣是一道明光,实际上就是灭门那日的一阵雷电,出现得震耳欲聋,姜淮望愣神片刻后就是穿心的疼痛。
而故尘染是突来的救赎,给了他足够的体面来遮住丑陋的伤疤,仅仅一面之缘就能化他危机。
姜淮望扯下发带,任由发丝扬起,喃喃道:“希望你可以把我的心掏出来……咽下去……”
在你强硬的身躯里寄宿,我懦弱一生,你会愿意护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