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后,两人先找了一家饭馆用餐,到惠训坊时已是下午,令素问意外的是,医庐里竟空无一人。
隔壁书斋也锁了门。
“难道是去寻我,结果却错过了?”素问喃喃推测。
方灵枢轻轻拍了拍素问的手,道:“我原路去找,你在家等着,若是寻不见,我便折返。”
素问点头。
随着时间推移,阴云越积越厚,虽未至日暮,天色已经暗沉。路人行色匆匆,想要在彻底变天前归家,元度卿混在其间归来,在路过地面旋风时,被粘了一裤脚的枯叶。
素问被一阵跺脚声吸引了注意,到门口查看,见是元度卿,连忙问:“先生是与爰爰一道出去了么?”
元度卿看到素问,笑着正要打招呼,闻言奇道:“爰爰一大早确实出门了,不过竟没有与你一道么?”元度卿说完一想,顿时笑道,“准是趁你不在,溜去找李衙内了!”
不远处,方灵枢快步赶来,恰好听到一点尾巴,到跟前问道:“先生确认么?”
“她自然不肯与我说去处,不过这几日没少跟我念叨李衙内,只是迫于素问不理会李家人,她不好去寻罢了。”元度卿冲素问挤了挤眼,“别担心,爰爰对洛阳城熟悉得很,丢不掉的。”
素问“嗯”了一声,赞同元度卿的说法——在这座凡人的城池中,确实没什么人能伤害到爰爰,反倒是天色渐晚,方灵枢再不走就要关坊门了。
元度卿笑着看了一眼素问,向方灵枢道:“虽然爰爰不在,但还有我嘛!你且将心放回肚子里,先家去罢。”
素问笑着点了点头:“这几日恐怕天气不好,你先试药,不必特地来,我有什么需要,会让人递消息过去的。”
方灵枢要说的话都被素问想到了,看了看天,有些无奈道:“雪停我便过来。”
素问应着,跟着方灵枢去门前解马,一直目送人走远了,才转身往回走。
天很快黑下来,外头风依旧呼啸着,窗风里渗进的风将烛光吹得时明时暗,眼见着随时要灭,素问连忙放下手中账本,起身去找灯罩。便在这时,屋外传来了敲门声,许是担心素问不搭理,紧接着便响起了元度卿的声音。素问有些意外,转了方向先去开门,只见元度卿左手提着一个酒壶,右手拎着一串油纸包,缩着脖子站在门外。
素问连忙让到一边,先让人进来。
元度卿进门后将东西放下,一通搓手跺脚,抱怨道:“这天也忒冷,老骨头都被冻硬了!”
素问找出灯罩,烛台终于稳稳发出昏黄的光来,她持灯到窗下,看元度卿将油纸包摊开,露出里面的点心果干,奇道:“先生怎么突发奇想来寻我饮酒?”
“天寒地冻,暖暖身子。”元度卿说着,转身出去,过了片刻,带回了一个盛着炭的小火炉,一边点火一边吟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你还记得么?”
素问眼睫轻闪,仿佛闻见了那年除夕夜欢饮后清晨的雪花味。她没有答话,放下了灯台,盘腿坐到榻上,帮着拨火。
很快,酒温好了,素问饮下一杯,没感觉出什么滋味,便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元度卿见状,也没说什么,只跟着喝,直到第一壶酒见了底,他才开口道:“今日是寒衣节,你去祭拜图太医了?”
“嗯。”素问仰头喝下杯中残酒,淡淡道,“还有阿昭。”
“啊……那个‘西园恶草’……”元度卿咂摸了片刻,低头笑起来,“原来你还没忘记他。”
素问放下酒杯,抬眼看他:“元先生,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谁,不是早就与你说过么?”元度卿踉跄着起身,也不温酒了,拎着酒壶走到门边,被冷风一吹,仿佛才清醒了几分,沉声道,“君子论迹不论心,你我既存忘年之交,又何必心存疑虑?”
素问淡淡一笑,他既决意不答,她便无意再追问。
元度卿在门口站了片刻,缓缓饮下几口冷酒,忍不住长叹一声:“小素问,风雨如晦啊……”
素问微微侧头,什么也看不见,窗外一片漆黑,也不知元度卿只是单纯点评天气,还是暗示时局。
不过很快,元度卿便给了答案,他忽然道:“我要走了。”
素问的心好似忽然被揪了一下,让她有些喘不过气,但很快她就接受了:“也好,先生何时走?或许我们可以同行一段路。”
元度卿摇了摇头:“我今日来,便是与你道别,等真正离开的时候,你就莫要相送了——老人家多愁善感,会哭的。”
素问没有被逗笑,也没有回头看他,只问道:“先生要回长乐县么?不知是在长乐县何处,也许将来有一日我会去拜访。”
元度卿没有说话。
素问一怔,蓦然明白过来,忍不住转身看他:“先生……这是要永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习惯就好。往前走,你会遇见新的人、新的朋友,不必执意念旧。”元度卿说罢,见素问半晌不开口,笑道,“先前自己决定要走的时候,不也不为抛下我而难过么?怎么轮到自己晚走一步,你反而无法接受了呢?”
素问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我以为先生会一直在这里……”
“没有人会一直在原地。”元度卿淡淡道,“如果你想要重逢,该自己去争取,而不是指望别人等你。”
素问不懂元度卿是何意,也不认为自己该去争取他留下,于是离别变得突如其来,但又在意料之中——后半夜,素问躺在床上,忽然听到隔壁传来车马的声音,她一骨碌坐起来,匆匆披上衣服来到前屋,只是在拔栓的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元度卿说过不要自己当面送的,于是停了下来。
马儿的嘶鸣混在寒风呼啸中,显得很是凄厉,但很快响起了清朗的歌声,让别景少了些凄苦:“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呐——”
歌声渐远,寒风重新占了上风,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间忽然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人声风声都去远,素问打开了门,这才发现地上已经落了一层雪。
雪面平整干净,没有一点儿痕迹,仿佛从未有人从这条路离开。
素问眼睛一瞬间变得模糊起来,别绪后知后觉汹涌而来,让她不自觉泪流满面——这一去音信杳无,当是永别了。
但好在她知道故友归去会平安无恙。
素问没有在寒风中站太久,她察觉到身体开始变冷时便回身关好门,重新回到房中躺着,半睡半醒着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响起轻微的开门声,素问睁眼看去,正见爰爰正蹑手蹑脚地往这边走。
两人一对视上,爰爰立刻停下脚步,她本来是要来查看素问是否熟睡,没想到却被抓个正着,顿时有些尴尬:“阿姐没睡啊……”
“睡醒了。”素问坐起身,扶额片刻,等头不大痛了,才开口,“你……”
“我去找重琲哥哥了。”爰爰垂首认错,“阿姐,对不起!”
素问不禁轻叹:“我是想问,你知道元先生离开的事么?”
爰爰很惊讶:“元大叔要离开?去哪里?家乡么?”
“他已经走了。”素问抬眼看着她,“就在昨夜。”
“已经走了?他怎么都不与我说?”爰爰呆了呆,忙问,“阿姐知道他从哪个方向走了么?”
素问摇头。
“我想去送他!”爰爰跳了起来,“一定没走多远,我赶得及!”
素问提醒道:“雪天路滑,你虽然有法术傍身,也要注意休息,别让自己陷入险境之中。”
爰爰点头一一应下,开门时却又忍不住回头看素问,心中很是愧疚:“阿姐,对不住,我竟然那样想你……”
素问淡淡道:“别让自己心中留下太多遗憾,快去罢。”
爰爰咬了咬牙,不再纠结,出了门直接跳上房檐往南而去。
外间已然天光大亮,素问顺势起床,只是到底少了隔壁的烟火气,显得冷清了不少,她竟然有些不习惯,无精打采地收拾好后,按照往常惯例打开门,不想外面竟然站着一个“雪人”,待认出那人是谁,素问不由皱起眉:“你这是做什么?”
“雪人”不说话,只晃了一晃,实实在在地栽倒在地。
“衙内!”素问惊呼一声,连忙到跟前将他翻过身来,好在积雪不浅,他的脸并未被砸伤,再探鼻息,人也还活着。素问将人拖进屋,采了雪先给他搓手升温,也不知李重琲到底在外面站了多久,素问折腾了好半晌,才让他缓了过来。
半个时辰后,医庐里生起了炉火。李重琲裹着被子,烘着火,看素问来来去去地忙碌,就是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正不知该怎么开口,恰好姜汤熬好了,素问端到矮几上,李重琲趁机道:“多谢,你又救了我。”
素问转身离开,到柜台后继续整理账册。
“你不赶我走,一定是托人去我家报信了罢?所以在接我的人来之前,你都不要与我说话了么?”李重琲说罢,见素问仍旧低头不言,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在你离开洛阳之前,你就没什么想与我说的话么?”
素问知道爰爰既然去见他,肯定什么都说了,因此并不意外。
李重琲等了片刻,没等到回音,忍不住道:“你就这么恨我么?连话都愿与我说!既如此,你为何不干脆杀了我?哦,你是医者,自然不会杀人,那你可以见死不救啊!任我冻死便是了!”
素问抬眼,见李重琲说着说着竟然开始抹眼泪,一时啼笑皆非,终于开口:“你一个弱冠青年如此胡搅蛮缠,不觉得可笑么?”
李重琲没想到素问当真理他了,仿佛被捏住喉咙般噎了噎,才喃喃道:“你肯理我,多可笑都值得。”
素问叹了口气,放下手中文本,看着李重琲,认真道:“好,你想说什么?我洗耳恭听。”
“我想为自己辩解,一切说清楚了,死了也不觉得冤。”
“不要再提‘死’了,死没有那么容易。”素问眉头微蹙,顿了顿,继续道,“其实你不必为什么辩解,图师兄的事上,你并无过错,甚至雍王也没做错什么。”
李重琲不解:“那你为何要与我们决裂?”
素问脱口而出:“因为无能为力。”
李重琲一怔:“我不懂。”
素问闭了闭眼,过了片刻,缓声道:“我无法为图师兄报仇,也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恨,这就是我的无能为力。可是我不能活在仇恨里,所以选择不再与你们相见。”
李重琲呆呆地张着嘴,一时无言。
素问看他这般模样,勉强露出微笑:“你就当我是迁怒罢,说到底,确实是我自私了些……”
“是我自私!我只顾着觉得自己冤枉,却没想过你看到我会想到什么……”李重琲垂头,简直难以启齿,但挣扎半晌,还是说道,“他……他有他的难处,石敬瑭确实是个大威胁,如今他亲征去了,你看在他还是有担当的份上,能不能原谅他?”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皇帝李从珂。
素问扶额,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她很奇怪:“你觉得我的原谅重要么?”
“对我来说很重要!”李重琲很是痛苦,“素问,我不怕别人恨我,可是你能不能别这样?从前大家都惧怕我的时候,只有你想着要帮我的,就算是为了我,你不能原谅一次么?我为了你,都原谅了石水玉!她在这里呆了这么久,我都没有来抓她,这都是看在你的情面上!”
素问一愣:“你在监视我?”
“不是监视,是保护,我说过,石敬瑭他们若是知道你在我心中地位,说不定会对你不利!”李重琲说着,见素问脸色变得冷淡,害怕又回到无话可说的境地,连忙解释,“我的人并没有靠近,只是远远看见有人潜入,为了确保你的安全,才来确认,尔后便又继续守在原处了!”
“你不必看我的情面,我既不会劝水玉莫要帮她义父,也不会劝你放过水玉,这些说到底是你们两人的事——若有下回,你尽管来便是。”素问说罢,忍不住冷笑,“至于你父亲是否亲征,就更加与我无关了,你若执意提他,现在就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