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庐县隶属杭州,乃吴越国都城所在,吴越国奉石敬瑭所建立的晋国为正朔,采用相同的年号——天福五年。
清泰三年末离开洛阳,那一年也是晋国的天福元年,而今竟然已经过了三年有余,战乱的记忆已经远去,富春江畔垂柳抽了新芽,拂动春水,漾开圈圈涟漪。
一切如预想般平静祥和。
午后,城东南的“若水善堂”刚刚散课,孩子们由着管家带去睡午觉,素问则将几册医书归拢在讲案上,正要离开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后堂探出头来。素问注意到她,笑问:“小茵陈怎么不去休息?”
茵陈缓步走到素问身边,抬头问:“叶师父,我什么时候能参加你的课呀?”
“学医不是那么容易,你得先将字认全。”素问蹲下去,看着这张肖似玲珑夫人的脸,心中微叹,面上不显,只问道,“茵陈为何对学医感兴趣?”
“因为大哥总在看医书,也不理我,我想看看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素问一愣,顿了一瞬,道:“你大哥不会不理你,他一定是太忙了,我回头说说他。”
茵陈笑起来:“那叶师父可千万别告诉大哥是我说的,不然他又要揍我。”
素问点头,摸了摸她的头,将人送回去睡觉,尔后抬步往外走,不想刚出善堂大门,便瞥见一个身影倚在外墙边。素问挑起眉:“你听见茵陈的话了?”
“知道了,回头多回答回答她那些问不尽的奇怪问题便是。”李重琲一身半旧的靛蓝布袍,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有些得意地昂首叉腰,“你怎么不好奇我为何在这里?”
素问配合地问:“那么,你为何在此地?”
“当然事有好消息要分享!”即将进入正题,李重琲的眼睛瞬间闪亮起来,“今天!就在刚刚!我独立看诊了!城南张婶家的小孙子高热惊厥,哭闹不止,我正好去给张婶送药撞上了,就按你们教的法子来,先施针定惊,再用疏风清热的方子煎药喂下去,然后你猜怎么着?不到半个时辰,孩子就安静下来,热也退了!张婶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道谢,还塞给我两个热乎乎的鸡蛋!”他兴奋地说着,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只是眼底那份对医道的认真,早已今非昔比。
“当真?”素问由衷地为他高兴:“阿琲,你这几年的苦功没有白费。”
李重琲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随即又露出期待的神色:“所以,为了庆祝我人生第一次独立行医成功,你要不要和我去喝一杯?我听说严子陵钓台那里今晚有戏台表演,想必很是热闹,我们就去春酲小馆,乘一艘小舟到江心饮酒,怎么样?”
素问笑着摇了摇头:“这酒还是留待你师父和爰爰回来,大家一起为你庆贺更好。”
李重琲眼中光芒稍黯,无奈道:“罢了,听你的便是。”
从前在洛阳,他为了接近素问,死缠烂打非要拜方灵枢为师,实则根本没把学医当回事,直到从生死巨变缓过劲来,才真正开始将方灵枢当作师父,认真地学习医术来。
方灵枢和爰爰此时并不在桐庐。当年迫不得已将方母安葬在应州,方灵枢计划在孝期满后便去迁坟,只是没想到诸事耽搁,直到今年开春才能成行。李重琲本想同去,但到底身份特殊,最终被素问劝阻,由爰爰随行保护方灵枢,素问与李重琲则留在桐庐,一面照顾茵陈,一面继续在善堂和医馆帮忙。
临行前,素问将“絮芳钱庄”令牌交给了方灵枢,以备路上不时之需。想到石水玉,素问心中又是一阵怅惘,三年了,他们只在最初安顿下来时,通过钱庄给洛阳送过一次平安信,又将书斋的钥匙寄了过去,托石水玉帮忙寻找元度卿侄女下落,此后便再无音讯。
李重琲眼下虽然答应了,到底难掩失望。回到医庐后,素问思虑再三,最终决定先送一份礼物,至于送什么……她的目光不由闪动——那套金针质地极佳,正是医者所需,而且是李重美的礼物,送给如今认真学医的李重琲,再合适不过了。
故人若是看见李重琲如今的情形,想必也会心生欣慰罢。
素问推开院门,她径直走向卧房,打开木箱,取出一直未曾动过的盒子。拂去盒面上薄薄的灰尘,素问打开了盒盖。记忆没有偏差,盒内左侧放置着针具,不过右侧原先放置令牌的地方却被换成了一个小金盒,这盒子实在是太过精美,若不是素问奔着金针而来,第一眼定然是被它吸引。
这里本来是令牌的,素问原本以为只是原物再送了回来,没想到竟然换了东西。素问心有所感,小心地拿起金盒,揭开看去,不由呆在当场。
片刻之后,又不禁露出笑意——谁能想到呢?当年刘皇后提议烧毁皇宫,不给贼寇留一分一毫,是李重琲加以劝阻,因为若是烧毁,对方重建誓必要继续搜刮民脂民膏,百姓已经很艰难了,他们又何必雪上加霜?就是这样一个风光霁月的少年皇子,竟也会在最后一刻釜底抽薪。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素问手触摸着和氏璧温润的玉身,想了想,低头翻遍木盒,找不到只字片语,她有些疑惑,不禁喃喃,“你希望我将它送给谁?”
李重琲么?他……能承受么?这三年来,李重琲好不容易从家国破灭、亲人惨死的阴影中走出,在桐庐找到了新的生活。这方玉玺的出现,无异于将他血淋淋的伤疤再次揭开,将那些刻意尘封的惨痛记忆重新推到他的面前!他能面对吗?他会作何选择?
素问席地而坐,心乱如麻,窗外的春日暖阳似乎也失去了温度。过了许久,室内渐渐变得昏暗,素问抬眼看向外间,终于下定决心:她该相信李重琲的成长,而她并没有权利替李重琲做下决定。想到此处,素问不再犹疑,将木盒重新装好,合上盖抱着出了门。
夕阳余晖将富春江染成了流动的金色锦缎。素问面色严肃地走在前面,李重琲本来甚是欣喜于她的回心转意,却没想到一路走来素问一句话也不同他讲,他直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不知不觉停了脚步。
素问心有所感,回头看他,笑道:“走呀,你刚刚不是说船家已经等着了?”
“哦!”李重琲甩了甩头,连忙跟了上去。
他们在春酲小馆也算是常客,从前送善堂先生离开,多半会在此设宴。酒家见到他们俩,利落地安排了一只小舟,船夫已经在船尾等着了,船头的矮几上摆好了几碟精致的江南小菜和一壶温热的青梅酒,在素问和李重琲登船之后,小舟轻轻离岸,向着江心悠悠荡去。
江风徐徐,带着水汽的清凉。两岸灯火渐次亮起,倒映在江水中,随着水波摇曳生姿。严子陵钓台戏台已起,咿呀之声时高时低,隐隐传来,倒更显得他们这一叶扁舟自成一方清静天地。
李重琲今日得了鼓励,当即对医馆今后发展有了许多看法,喋喋不休地说着,眼看着酒过三巡,青梅酒的酸甜微醺在舌尖散开李重琲看着素问,借着几分酒意,忽然开口道:“素问,你跟方灵枢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素问正在思考如何道出近日来意,猝不及防被问住了,愕然抬头:“什么?”
李重琲垂头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佯作轻松地说道:“你们俩从前便心意相通,而今又有这三年的朝夕相守,大家其实都能看得明白,如此,你们为何还不成亲,在等什么呢?”
素问的呆了呆——她想过会一直陪着方灵枢,与他在这桐庐山水间安稳度日,甚至于若他想要参军,她也可以等他回来再携手行医……但她从未想过“嫁娶”,这不是她该做的,若只是心动,将来还可自己慢慢消解,要是敬告天地神明,她怎么像瑶山真君交代?
又如何去面对历劫成功的战神?
“难道你不愿意与方灵枢成亲?”李重琲顿时眼睛一亮,“若当真如此,那你就嫁给我!今日说好,明天去就去找媒人!”
素问无奈:“莫要胡说,难道我非得与谁成亲才好么?”
“不然你老是这么耗着算什么呢?”李重琲有些不满,“你不愿意就算了,那方灵枢怎么也从来不提?莫非他还巴望着……”
素问打断他:“你这么想成亲,我可以考虑将爰爰嫁给你。”
“不要”李重琲下意识回答,说完又察觉自己说话有些难听,便解释道,“我对爰爰只有兄妹之情,除此之外,再无他想。”他转过头,目光清澈地看着素问,“我对你的倾慕,当年在洛阳或许带着几分少年意气和不甘,但这几年我也算看明白了些,既然自己毫无指望,那我就真心祝愿你和方灵枢能有个圆满的结果,只要看着你幸福,我也感到高兴,可别辜负了大好年华呀!”
李重琲的话让素问一时无言,她直觉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否则无法完成今晚最重要的事。
“阿琲,”素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神情变得郑重起来,“谢谢你的心意,不过这些事还是等以后再说吧。今晚约你出来,其实是有一件宝物……要物归原主。”
李重琲的目光落在素问身边的木盒上,他自然认得此物出处,犹疑地问:“是重美送给你的金针……”
素问也不卖关子,将木盒端到桌案上,直接打开来。
没有预想中的金针寒光,盒子里,只有一方在船头灯笼昏黄光线下,仿佛蕴藏着山川河岳之气的玉玺!
李重琲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整个人僵在那里,瞳孔骤然收缩,死死地盯着盒中之物。那八个篆书大字宛若生出了手,瞬间将他拖进了尘封三年的记忆深渊。
船舱内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船桨划破水面的哗啦声偶尔传来。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李重琲从一开始的震惊,到愤懑、惊喜,最后只留下深重的悲哀:“给我做什么?我……又能做什么?”
“呵……呵呵……”李重琲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起初很轻,带着自嘲,渐渐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悲凉,最后竟带上了几分癫狂的意味,在寂静的江面上回荡,惊飞了不远处芦苇丛中栖息的水鸟。
素问轻叹:“我听说历朝历代皇帝都很在乎它,视它为正统皇帝的信物,甚至没有它,会被称作‘白板天子’。”
李重琲苦笑:“我有了它,难道就是正统么?”
“若你想要起兵,我们会支持你的。”素问道。
“我没有当皇帝的才能,就连父亲其实也没有,所以说啊,玉玺又有何用?对于盛世是锦上添花,可一个王朝要衰落,就靠一个死物又有何用?如今石敬塘没有玉玺,他的晋国皇位也稳得很,如此……”李重琲拿起玉玺,凝视片刻,忽然下定了决心,“就让它真的消失,让后来的皇帝再无正统!若神明当真有灵,自有它重见天日的时候!”
话音未落,在素问惊骇的目光中,李重琲手臂奋力一挥,只见一道莹白的光影在空中划过,紧接着响起沉闷的落水声——那方象征着无上皇权、承载着无数血雨腥风的传国玉玺,就这样被投入了滚滚东流的富春江中!水花溅起,涟漪迅速扩散开来,随即又被奔流的江水无情地抹平,仿佛从未有任何东西落下。
江面平静,远处热闹依旧。
李重琲瘫靠在仓壁,愣愣地看着外间,喃喃问道:“重美会怪我么?”
素问摇头:“当然不会,也许这也是他的意思。”
李重琲闻言,嘴角微微扬起,忽然打起了精神,起身站到栏杆边,往水天交接之处眺望。
素问垂头看着木盒,想了想,又合上了。便在这时,笛声蓦然响起,素问抬头看去,之间李重琲背对着自己,面朝着开阔的江面,由着夜风鼓起他青色的布衫,横笛吹奏起来。素问不可避免地想起七年前那个七夕,在卢飘絮的松石园中,李重琲也曾吹笛奏乐,只是那时的他技巧虽娴熟,却充满了少年人的浮华与炫耀,引得席间一片叫好。
此时的笛声却早已超越了技巧,是放下千斤重担后的苍茫,是浴火重生后的沉淀。曾经的浮华与轻狂,早已被命运的铁蹄碾碎,被富春江的水流涤净。留下的,是一个真正懂得生命之重、医道之责的李重琲。
笛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化作一缕袅袅余音,消散在夜风里。
李重琲缓缓放下笛子,依旧背对着素问,静立良久。江风拂过他束起的发丝,拂过他挺直的脊背。
素问没有打扰他。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个临街打马、欺男霸女的“二世祖”已经死去,世上剩下的,只有一个被唤作“阿琲”的医者。